8

“潘戴爾。來見總統的。”

“誰來見總統?”

“他的裁縫師。我。”

蒼鷺宮矗立於舊城中心,在一片突出的海岬上,與白蒂雅角隔著海灣相望。從海灣另一頭開車到這兒,得穿過土地開發商眼中的煉獄,到藏汙納垢與高貴典雅並存的17世紀西班牙殖民地。周遭盡是觸目驚心的貧民窟,但是謹慎選擇的路徑讓人看不見它們存在的痕跡。這天早上,在古老的門廊前,一支禮賓軍樂團對著一列空蕩蕩的外交車輛與停妥的警用摩托車演奏斯特勞斯。樂團團員頂著白色頭盔,穿白色制服,戴白手套,樂器閃亮得像白金。傾盆大雨從頭頂上設計不良的雨篷傾瀉流到他們的脖子。看守雙扉大門的是遜斃了的炭黑色西裝。另一雙戴白手套的手接過潘戴爾的公文包,穿過電子探測器。他被叫到絞台上,站在上面。他心想,在巴拿馬,不知間諜是會被吊死還是槍斃。戴手套的手把公文包還給他,絞台宣告他無害,這位偉大的秘密情報員獲準進入城寨。

“這邊請。”一位高大的黑天神說。

“我知道。”潘戴爾驕傲地說。

一座大理石噴泉在大理石地板中央噴著水。奶白色的蒼鷺在水中漫步,輕啄任何引起它們興趣的東西。墻邊與地板等高的幾個籠子裏,有更多蒼鷺對過往的人露出不豫之色。它們合該如此,潘戴爾想,想起漢娜每星期都要他講上好幾遍的那個故事。話說1977年,吉米·卡特到巴拿馬簽訂新的運河條約,秘勤局人員在宮裏噴灑消毒劑,結果保住了總統,卻要了蒼鷺的命。後來是一場極其機密的行動,趁黑夜掩護,把鳥屍運走,從奇特雷運來相似的活鳥取而代之。

“尊姓大名,請問?”

“潘戴爾。”

“請問有何貴幹?”

他等著,記起孩提時的火車站:太多大人在他身邊匆匆奔向太多方向,他的手提箱總是擋到去路。一位和善的女士對他說話。轉頭時,他想,那一定是瑪塔,因為那美麗的聲音。但燈光拂過她的臉,完好無缺。他看見她那套布朗尼套裝上的名牌,她是總統的貞女,名喚海倫。“重嗎?”她問。

“輕如鴻毛。”他禮貌地回答,婉拒她那雙貞潔的手。

跟著她走上宏偉的樓梯,光燦燦的大理石換成深紅色的桃花心木。更多戴耳機、穿醜不拉幾西裝的家夥從廊柱門道裏瞪著他。貞女說,他挑了個忙碌的日子來。

“只要總統一回來,我們就忙個不停。”她說,擡起眼睛,望著天堂,她住的地方。

問他在香港消失的那幾個小時,歐斯納德說。他趕到巴黎見誰?拉幫結派,還是密商陰謀?

“直到這裏為止,我們都在哥倫布的統治之下。”貞女用她光潔無瑕的手指著一排巴拿馬早期總督,對他說,“從這裏開始,歸美國管。不消多久,我們就會自己治理了。”

“太好了,”潘戴爾熱烈附和,“也該是時候了。”

他們走進一間鑲有嵌板的大廳,像圖書館,卻沒有書。地板蠟的蜂蜜味撲鼻而來。貞女腰帶上的呼叫器響了。他獨自一人。

他旅途中的所有暇隙。找出他失蹤的那些時間。

獨自一人,直挺挺,抱著他的公文包。墻邊黃色罩面的椅子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坐。想像坐垮一張。砰一聲,懇求赦免。日復一日,周復一周,若說有什麽事是潘戴爾拿手的,必定是如何打發時間。他會站在這,畢其余生,如果必要的話。公文包抱在手裏,等待他們叫他的名字。

在他背後,兩扇宏偉的門打開,陽光倏地沖進屋裏,伴隨乒乒乓乓的忙碌腳步聲與權威感十足的男聲。潘戴爾小心翼翼,避免做出任何不敬的舉動,悄悄退到一個肥臉的哥倫布時期總督畫像下,緊挨著,直到自己變成一道甩不掉累贅公文包的墻。走近的是十來個強壯、操各種語言的人。鞋子不耐煩地在鑲花地板上哢嗒作響,西班牙文、日文與英文興奮交錯。這群人以政客的速度前進:威儀堂堂卻鬧哄哄,像剛放出禁閉的學童一樣嘰嘰喳喳。制服是深色西裝,語氣洋洋自得。勢如破竹越來越近之際,潘戴爾注意到,他們編排成箭頭隊形。箭頭頂端,高出地面一二英尺之處,升起一尊大於真人尺寸的太陽王47本尊,無所不在之神,閃亮尊者,時光之聖,穿著P&B的黑西裝外套,條紋長褲,和一雙鞋尖有著不同色裝飾皮的“達克”黑色牛皮都會鞋。

半是因為神聖不可侵犯,半是因為美食精饌,總統的雙頰煥發粉紅光澤。頭發都已銀白,雙唇纖小潤澤,仿佛剛離開母親的胸脯。清澄的矢車菊藍眼睛還沉浸在會議成果的喜悅裏,熠熠生輝。走近潘戴爾時,隊伍突然參差不齊地刹住,隨著命令下達,一陣忙亂推擠。至尊閣下踏步向前,旋過腳跟,面對他的客人們。一個名牌寫著“馬可”的副官站在他的主人身邊。一個穿布朗尼服裝的貞女加入他們的行列,她的名字不是海倫,而是璜妮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