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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戴爾後來想到,歐斯納德抵達P&B時伴隨的那聲雷鳴,班尼叔叔一定會稱之為配料,這倒是再恰當不過了。在此之前,這天是閃閃發亮的巴拿馬雨季午後,陽光燦爛,兩個漂亮女郎看著對街莎莉禮品屋的櫥窗。隔壁花園裏的九重葛,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然後,四點五十七分——潘戴爾從沒懷疑歐斯納德會不準時——來了一輛褐色掀背福特,後車窗貼著埃爾維斯租車貼紙,停進留給顧客的停車位。這張吊兒郎當的臉孔頂著一頭黑發,像顆萬聖節南瓜種在擋風玻璃裏。到底為什麽會想到萬聖節,潘戴爾實在不明白,但就是想到了。一定是因為那雙圓圓的黑眼睛。事後他這麽對自己說。

就在這一刹那,巴拿馬閃起電光。

就是這樣,起先只是一朵不比漢娜手掌大的雨雲飄到太陽前面,下一秒鐘就變成六英寸大的雨滴,宛如紡梭在前門台階上上下下蹦跳,雷聲與閃電打得街上每輛車的警報器都呼啦作響,水溝蓋的外框被炸開來,然後在棕色的水流中像鐵餅似的沿路往下滑,棕櫚葉和垃圾桶也惹人厭地軋上一腳。每次傾盆大雨,戴著帽子的黑人就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透過車窗向你推銷高爾夫球傘,或者開價一塊錢,幫你把車推到較高的地方去,如此一來你的汽車分電器就不會弄濕。

其中一個黑人已經對那位南瓜臉出言不遜了。南瓜臉坐在離門階十五碼處的車裏,等待末日之戰11平息。但是末日之戰還沒完沒了,因為風還不夠大。南瓜臉不想理黑人,但黑人不肯善罷甘休。南瓜臉讓步,摸索他的西裝外套——在巴拿馬,這件外套只有重要人物或保鏢才穿——抽出皮夾,從皮夾裏抽出一張鈔票,再把皮夾塞回內側的左口袋,搖下車窗,讓黑人可以把傘遞進車裏。南瓜臉和他說笑,給他十塊錢,免去淋得一身濕。操作完成。記上一筆:南瓜臉會說西班牙文,雖然他才抵達此地。

潘戴爾微微一笑。是真正充滿期待的微笑,而非隨時掛在他臉上的那種微笑。

“比我想的還年輕。”他對著瑪塔婀娜的背影大聲說。瑪塔正縮在她的玻璃隔間裏,緊張地拿她的彩票,核對她從沒贏過的中獎號碼。

贊許有加。仿佛他已凝望經年,就為了推銷西裝給歐斯納德,就為了擁有歐斯納德的友誼,而非立時察覺對方真正的身份:一個來自地獄的顧客。

潘戴爾大膽對瑪塔說出他的觀察,瑪塔只擡起秀發烏黑的頭表示會意,沒答話。潘戴爾將自己整頓好。有新客戶上門時他一貫如此,並帶著希望被發現的神態。

因為他的生活訓練他要信賴第一印象,所以他也同樣重視自己在別人眼中的第一印象。例如沒有人會希望裁縫是坐著的。但潘戴爾很早之前就已經決定,P&B應該成為喧嚷塵世裏的靜謐綠洲。因此,他刻意要讓人看見他坐在那把古舊的門房椅上,簡直就是他膝上那本年代久遠的《時代》雜志的翻版。

而且他完全不在意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個茶盤,就像此刻一樣,擺在《倫敦畫報》與《鄉村生活》的舊雜志中間,茶盤上有只貨真價實的銀茶壺,還有新鮮可口的小黃瓜三明治。特薄三明治是瑪塔在她的廚房裏精心制作的完美成品。每回新顧客剛上門的敏感階段,瑪塔就堅持待在廚房裏,免得一個滿臉傷疤的混血女人,會威脅到白種巴拿馬男人耽溺於自我修飾的尊嚴。而且她也喜歡在那裏看她的書,因為他終於讓她重拾學業。心理學,社會歷史,還有一科什麽他老記不得。他希望她讀法律,但她直言不諱地拒絕了,理由是律師全是騙子。

“那是不對的,”她會用她那仔細推敲、充滿諷刺意味的西班牙文說,“老黑木匠的女兒怎麽可以為了錢自貶身價。”

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要撐著藍白相間的賭馬經紀傘鉆出小車,進到傾盆大雨裏,有好幾種方式。歐斯納德的做法——如果這個人是他的話——很靈巧,但不無瑕疵。他的策略是在車裏就稍微打開傘,笨拙地彎起身子,屁股朝外,同時迅速拉出雨傘蓋住自己,以得意洋洋的勝利姿勢一次把雨傘開到底。但不知道是歐斯納德或雨傘塞住了車門,有那麽一晌,潘戴爾只能看見一個頗有分量的英國屁股,裹在胯部裁剪過深的褐色華達呢長褲裏,披著開雙衩的套裝上衣,被暴雨炮火轟得七零八落。

十盎司的夏季輕便布料,潘戴爾注意到了。達克龍混紡,這對巴拿馬來說實在太熱了些,難怪他急著要幾套西裝。三十八的腰,至少。傘打了開來。有些傘是打不開的,但這把傘像即刻投降的旗幟般瞬間沖出,以相同的速度傾斜,掩住身體上半部。然後他消失了,每個顧客從停車位走到前門之間都是如此。他的腳步聲來了,潘戴爾心滿意足地想。踩在湍急雨流上的腳步。他來了,他站在門廊,我可以看見他的身影。進來呀,傻瓜,門沒鎖。但潘戴爾還是坐著。他要自己這樣做,否則他就要整天開門關門了。雨水浸濕的褐色華達呢像萬花筒裏的碎紙片,斑斑片片出現在毛玻璃上鐫刻的透明半鏤空字母裏:潘戴爾與布瑞斯維特,巴拿馬及薩維爾街,1932年創立。下一刻,整個龐大的身軀小心翼翼,雨傘在前,蹣跚進到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