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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偶人跑進家裏。

好像被漸漸大起來的雨追趕著,小跑著穿過走廊奔向畫室。

在替換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細地擦掉了長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汙垢,隨後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搖椅上,我坐到了她對面的扶手椅上。

(媽媽……)

凝視著斜向仰望著天花板的她的臉。

長長的黑發越過肩膀到達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條的輪廓中的那張臉,確實與留在我記憶中的母親實和子的容貌是一致的。

總覺得與我自己的臉龐相似。水尻夫婦與我初次見面時講他們的感想說我與祖父飛武永很相似,但這樣看著父親再現的實和子的臉龐時,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毋寧說更像母親。

(媽媽……)

父親完成了這個偶人,成功地以原樣取出記憶中的妻子的姿態,放置在自己的身邊。我無法知道父親完成這偶人是什麽時候,只是下面這點我想可以說,那就是:對父親來說需要的,只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偶人。

留在這個宅邸裏的其余偶人全沒有“臉”,但這應該並不是父親打一開始就有意識這樣做的。他指望實和子復活而制作了各個偶人,完成的時候,哪個偶人都賦予了一張臉吧,可是,對任何一個他都不滿意。我想,可能是每制作一個新的偶人,那姿態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經完成的偶人的“臉”,廢棄那身體中他不滿意的部分。

在這樣經過多次摸索試驗以後,他終於制做出了完美無缺的一個——它就是這個偶人。

我沒有能力分析其後他決意去死的心理過程,但如果鬥膽作不負責任的想像的話——他的死不是他一個人的自殺。他不是斷然和復活的實和子“殉情”了嗎?他把親手使其復活的實和子裝進棺材,埋在自己將要上吊自盡的櫻花樹下。對於父親的這種行為,我怎麽也覺得這是“殉情”。那麽,說起來,形狀不完整的六個偶人會不會是起著“守墓”的作用呢?父親把繼續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務賦予給六個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話,或許那是父親有意留下的口信。

頭部、上軀體、下軀體、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個部位的“她們”的“視線”所注視的地方,有個惟一形態完整的“她”。難道不能解釋那六個偶人身上包含著這種暗示嗎?

那是給誰的口信呢?——給我的?給他從未理睬過的這個兒子的?

倘若是這樣,那究竟是為什麽呢?我一邊聽著拍打著堆房屋頂的強烈的雨聲,一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母親實和子的臉,又是想這又是想那的,內心深處突然又——

……紅色的花……

……秋天的涼爽的風……

開始時隱時現的遠處的風景。

……黑色的兩條……

……蹲著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石子……

……他手裏握著……

……石塊……

……孤零零地……

(石塊?)

(孩子握著石塊?)

(我握著那石塊……)

……轟……轟隆轟隆……

(靠近的列車的聲音)

……猶如巨大的蛇的屍體般的……

(出軌翻倒的列車的影子)

……媽媽!

……媽媽呢?

……在哪裏?

……媽媽!

……媽媽!

……媽媽——

“媽媽!”我抱頭大聲喊叫道。

眼前美麗的母親絲毫沒有為這一聲音和大概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我的臉色而改變表情。

“媽媽……媽……啊,多慘啊!”

剛才在腦海裏復蘇的種種可怕的光景。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個勁兒地搖著頭,一面從搖椅上的偶人身上移開視線。白白的母親的臉上一瞬間露出可憐我這副樣子似的神情。

長時期被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28年前,我六歲時的父親留下六個偶人,莫非是為了從我心裏喚出這——這一記憶?從偶人身上移開的視線,捕捉到了畫布上的那幅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臉看不到,但那是我。沒有錯。那果然是我。我在那裏幹著什麽呢?為什麽?

明白了。

因為已經明白了——因為明白了,所以誰來告訴我今後該怎麽辦吧!

對!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殺死了母親。不僅是母親,是我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這時,懷著近似乎絕望的心情閉上眼睛的我,耳朵裏傳來了電話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