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龍涎香(第2/24頁)

裴度不由閉了閉眼睛。作為一位帝國的宰相,他深知“家國天下”這四個字本就意味著犧牲,再多的鮮血也不會令他的信念有絲毫動搖。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劇烈的心痛——

這樣真的對嗎?

也許,裴玄靜的話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該因為任何觀念而改變。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更沒有救贖。

裴度吩咐仆人為李彌準備住處,好生照顧他,又對韓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裏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韓湘答應著,又問,“京城那邊的事情怎麽辦?”

“京城的什麽事?”

韓湘讓裴度給弄糊塗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麽洗脫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後策劃者到底想幹什麽?他們的陰謀是否會危害到聖上?所有這些事情都關系重大,必須立即采取行動啊!”

“采取行動?”裴度嘆道,“只怕鞭長莫及啊。”

“啊?!”

裴度輕輕地拍了拍韓湘的肩膀:“聽老夫的話,少安毋躁。我想,長安那邊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了。”

韓湘度日如年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時分,終於等到了裴度的召喚。

剛一踏進裴度的書房,韓湘就被裴度的面色嚇著了。

他不由自主地厲聲問:“裴相公,出什麽事了?”

裴度指著書案:“長安來函,你讀一讀吧。”

將書信匆匆掃過一遍,韓湘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啞著喉嚨說,“我不該任由玄靜陷入宮中而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抱著幻想,指望她會在宮中磨礪了性情,並最終改變想法。可嘆啊,這些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痛心疾首地連連搖頭,“我早該料到會有今天!”

韓湘急問:“為什麽?為什麽聖上要對靜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錯了什麽!”

“你沒看見信上寫的嗎?因為玄靜說了大逆不道的話,所以才會被處以截舌之刑……”頓了頓,裴度慘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脫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韓湘還在一個勁兒地翻看書信,“這裏沒寫啊!我不明白,靜娘到底說了什麽話呀!”

“我想……我知道她說了什麽。我還知道她為什麽要那樣說。”裴度沉痛地說,“玄靜她恨我,更恨聖上!”

“恨您?恨聖上?”

“因為她親眼目睹我射殺了崔淼,並且她相信,正是聖上命我這樣做的。她之所以在宮中隱忍兩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這個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條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這一次,她一定以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忤逆聖上,因為她要為她所愛之人鳴冤啊!唉,就像……李諒的兄弟要為他的兄嫂鳴冤一樣。”說到這裏,裴度看著目瞪口呆的韓湘,長聲喟嘆,“我只道玄靜是個執著的孩子,願意尋根究底,卻不想她還如此剛烈。我真的很後悔,沒有早一點告訴她——崔淼沒有死,他還活著。”

“……崔淼還活著?”韓湘的腦子亂作一團了。

“我的那一箭從城頭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龍子擋了一擋。假玉龍子從中裂開,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傷,但沒有當場斃命。按照聖上的旨意,我原應該再補上一刀,割下他的頭顱才是。可是就在那一個瞬間,我改變了主意。”

裴度沒有說明,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他留下了崔淼的性命。他只告訴韓湘,發現崔淼尚有一口氣之後,他便命人將崔淼藏了起來,另外從淮西戰場上找到一具年紀和相貌近似的士兵的屍體,將其頭顱砍下帶回長安。當時裴玄靜瘧症復發,再加目睹崔淼中箭所受的刺激,病得人事不知,所以才僥幸瞞過了她。回到長安之後,皇帝根本沒有興趣查看崔淼的頭顱,就命裴度將它處理掉了。

“如此一來,崔淼已死遂成定論。但實際上,我將他轉送去了洛陽,悄悄找人為他醫治。”裴度解釋道,“崔淼的傷勢非常嚴重,不將他帶入長安,一則是怕走漏了風聲,二來他的身體也承受不了長途旅行。到達洛陽之後,崔淼的情況仍然幾經反復,很長時間都處在生死的邊緣。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對玄靜提起。恰好那時,聖上遷我為北都留守,我認為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我原計劃帶著玄靜一起來太原,再把崔淼也安排到這裏來救治。可是萬萬沒想到,玄靜自作主張攪亂了回鶻和親,被聖上沒入宮中……”

平復了一下心情,裴度繼續說:“玄靜奉旨入宮,我固然大為不舍,但也覺得她的行為太過失當,無法偏袒。玄靜是以陪同永安公主修道的名義進宮的,今後還有機會離開。故而我思之再三,贊成了聖上的決定。玄靜的性格有時的確太過執拗,我以為讓她在宮中過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靜心修道,約束性情,同時把過去的事情逐漸淡忘掉,對她終究是件好事——可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