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難(第4/30頁)

李復言邊找邊聽,並不搭話,只是時不時發出幾聲壓抑的低咳。他咳時背駝得更加厲害,瘦削的身體在袍子裏直晃,看上去簡直弱不禁風。

韓湘不禁替他擔心起來:“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著,明天再找吧。”

“我沒事。”李復言掩口咳了好一陣方止,緩了緩,低聲道,“你來看這個。”

“什麽?”韓湘湊過去。

李復言把一張詩箋送到韓湘的眼皮底下:“這首《華山女》應該是夫子的詩,一開頭便抨擊了佛法。”

“《華山女》?”韓湘一眼便認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渾筆跡,遂從頭念起,“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廷。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果然是罵佛經俗講的,罵得痛快!”再往下念,“……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韓湘的眉頭緊蹙起來。

及至念到“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這幾句時,韓湘徹底驚呆了。

韓愈在這首名為《華山女》的詩中,明明白白寫著一個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訣受到皇帝的青睞,被召入宮中,從此深藏於青冥之中,乃至“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來,但是韓湘立即斷定,叔公筆下的這位“華山女”正是裴玄靜!

距他們共同追尋《長恨歌》的謎底,已經過去整整兩年了。那時候崔淼慘死,禾娘與李彌下落不明,裴玄靜跟著裴度回到長安後,從此音訊杳然。韓湘曾多次向叔公打聽過,最終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靜到一處不為人知的所在,隱居修道去了。

韓愈沒有說實話!原來裴玄靜是被皇帝鎖入了大明宮中,從而與世隔絕的!

她現在怎麽樣了?她還好嗎?兩年來她都遭受了什麽?有沒有可能再見到她?進了大明宮那種地方,她這輩子還能出得來嗎?

“韓郎,你怎麽了?”李復言問。

“哦,”韓湘勉強一笑,“我看這首詩的紙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寫的。”

2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門外一叠連聲地叫著,屋內卻始終毫無動靜。郭浣急得在廊檐下團團轉,伴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紛紛積雪從蓮花紋瓦當的縫隙間落下,落到他那顆白白胖胖的大腦袋上,像極了面粉灑在蒸餅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竊笑起來。

郭浣大沒面子,邁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來,我現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們上次在驪山行獵時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他!”

“你想幹什麽?”

房門頓開,段成式陰沉著臉站在門內,兩只眼圈烏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見到段成式,郭浣的氣焰頓時矮了一大截。

“我說了沒興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關門。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還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憐巴巴地瞧著段成式,不說話。

兩人大眼瞪著小眼,過了一小會兒,段成式嘆口氣道:“走吧。”

“去哪兒?”

“煉珍堂,我讓膳婆婆做碗豬肉羹給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專門來吃豬肉羹的。”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郭浣把頭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雖說身為皇帝的親外甥,但家中的廚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這碗豬肉羹。嗯,連大明宮中的禦廚都做不出來呢,所以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並不覺得丟人。

段成式家的廚房雕梁畫棟,門口還掛著翰林大學士段文昌親題的牌匾,上書三個大字:“煉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會以為到了段府的藏寶樓,相熟的人卻道名副其實,因為“煉珍堂”中的確滿是奇珍美饗。

現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順遂,連衣食住行也格外講究起來。段成式更是名聲在外,才滿十五歲就已經被譽為長安城中最瀟灑、最有品味、最會吃喝玩樂的貴公子了。

“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樣的詩句就像是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歲束發之後,父親明顯放松了對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認為他到了合該鬥雞弄狗、射獵打球的年紀。相比同齡的夥伴,段成式聰慧而多思,有時過於敏感,偶爾還顯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結友,培養出豪邁的陽剛之氣來。其實段成式身上這種清高的風流,頗有武元衡當年的神韻,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聲令下,段家的頭號大廚膳婆婆趕緊親自現做豬肉羹。豬肉羹煮熟還需要點時間,段成式便讓仆人在廊檐下擺了兩個盤花織錦的絨墊,自己和郭浣一人一個坐上。中間鋪一條波斯花氈,再用紅泥小火爐溫一壺酒,邊飲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