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6

慕尼黑

第二天,加百列花了幾乎一早上的時間查找路德維希大學現代史學院院長赫爾穆特·伯格的下落。他先是在教授家的留言機裏留了言,往他手機上發了信息,而後又在脾氣不怎麽樣的學院秘書那裏留了便條。在賓館院內一處僻靜的地方簡單地吃了頓午餐後,他決定就這樣一直在教授辦公室外面等他出現。後來,一位看門人走過來,把一張便條塞進他手中。教授同意和蘭多先生見面,時間是六點半,地點是在阿瑪利亞大街一家名為蓋斯塔特艾辛格的酒店。

離六點半還有五個小時。天氣晴朗,微風徐徐,加百列決定去散散步。他走上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窄路,路旁有隱約出現的小河。他穿過了一片在陽光照耀下的草坪,遠處,奧林匹亞塔那近千英尺高的塔尖在清澈的藍天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加百列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離開公園後,加百列逛到了施瓦賓街區。在埃德波特大街,他看到拉辛格夫人正在六十八號公寓樓前掃台階。他不想再和那個老女人說話,所以他拐了一個彎,朝反方向走去。每隔幾分鐘,他都要擡頭瞟一眼那座塔——它離自己越來越近,逐漸高大起來。

十分鐘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村子的最南端。總體來講,奧林匹克公園也不過如此,這裏無非就是一座村莊,一片寬廣的住宅區,有自己的火車站、郵局,還有自己的行政官員。用水泥建成的平房和公寓顯得老態龍鐘。為了把這地方照亮一點,很多單元的住戶都在墻上刷了亮色塗料。

他又來到了康諾利大街。其實,這裏算不上是什麽大街,路的兩旁只有些小型的三層樓公寓。他在三十一號公寓前停住了。二樓有一個光著膀子的青少年正走上陽台去抖毛毯。記憶中的片段在加百列頭腦中閃過,在他看來,似乎站在那裏的不是一個年輕的德國人,而是一個戴著巴拉克拉法帽的巴勒斯坦人。而後,一個懷裏抱著孩子、手推嬰兒車的婦女從一樓走了出來。霎時間,加百列覺得自己看到了伊薩一一“黑色九月”隊裏的頭兒,臉上塗著鞋油,穿著狩獵裝,戴著高爾夫球帽,好不神氣。

那個女人看了加百列一眼,好像已經習慣了陌生人帶著滿臉懷疑的表情站在她家門口。看她的樣子,好像在說:沒錯,就是這裏,這裏就是事發地,可現在這裏是我家,所以,請你走開。不過,她好像在加百列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讓她焦躁不安的東西。她趕緊把孩子放進嬰兒車裏,朝操場走去了。

加百列爬上一座長滿草的土丘,坐在涼涼的草地上。在往常,每當記憶中的事在腦海中閃現,他總是把它們推開,不過,這次他沒有這樣做,而是任由它們闖進自己的腦海。羅馬諾……斯普林格……斯皮策……斯萊文……幾張逝者的面孔依次從他眼前飄過。一共十一個。“黑色九月”成員潛入了以色列隊員住處,被發現時,立刻有兩人遭射殺。剩下的九個是德國人在菲斯滕菲爾德的布魯克軍用機場實行愚蠢的營救行動過程中被恐怖分子殺掉的。“黑色九月”蓄意制造了那次襲擊,吉爾達·邁爾想要按《聖經》中所說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來命令機構派“男孩們”去追殺他們。任務交給了一位叫作阿裏·沙姆龍的負責人,這個人行動起來手腳幹脆利落,接手任務後,他找了幾個替他幹活的人,其中一位就是就讀於耶路撒冷貝特索艾爾美術學校、年輕有為的加百列·艾隆。

也不知是用什麽辦法,沙姆龍居然早就了解到,加百列在軍隊義務服兵役期間有過一段不愉快的經歷。加百列的父母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他的上司認定他是個高傲又自私的家夥,還覺得他患有精神抑郁症,智商雖高,卻總是在執行長官發出命令之前擅自采取獨立行動。雖然他精通多種語言,但在前線作戰時,這種能耐沒有絲毫價值,不過,阿裏·沙姆龍倒是極為看好他的這些優點。他的戰場不應該在蘭戈或是西奈,而應該是在歐洲秘密進行。加百列曾經試圖拒絕沙姆龍的邀請,不過,沙姆龍的做法讓他別無選擇。

沙姆龍說:“我再說一遍,現在,猶太人在德國領土上的境況猶如刀俎上的魚肉,任由宰割。雖然你的父母幸免於此,可有多少人沒有逃過去?還有他們的兄弟姐妹,姨夫舅母,祖父母,都消失了,不是嗎?你真的能這樣安心待在特拉維夫,舞弄刷子和畫布,對他們坐視不管嗎?你有才能,那麽,就把這種才能先借我幾個月,這之後,你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

那次行動的秘密代號叫作“天譴”。在組織中,加百列的代號是希伯來文中的第一個字母α,專門負責行刺;而負責跟蹤和摸清對手活動習慣的特工代號是希伯來文中的第十六個字母π;組織中的一名情報官員代號是希伯來文中的第十九個字母τ;本傑明·斯特恩的代號是希伯來文中的第八個字母θ,負責邏輯推理活動,具體工作就是保持特工們交流信息的通道安全流暢,想辦法躲避敵人的追蹤,避免讓他們查到機構頭上。有時候,特工撤退,他還會客串一下承接司機。沒錯,在意大利那晚,加百列殺死了“黑色九月”的一名特工頭目後,就是跳進本傑明開著的綠色菲亞特汽車,才從安妮巴利亞諾廣場脫身的。在去機場的路上,加百列讓本傑明把車停在路邊,好穩定一下情緒。當時本傑明朝他大喊,讓他回到車上。那場景,加百列如今還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