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1

慕尼黑

這裏是施瓦賓時尚街,生性浮誇、與日俱增的上層人士幾乎掌控著這片區域的每一個角落。不過也有幾處例外,比如像埃德波特大街的六十八號公寓樓,就躲過了他們的觸角。兩棟戰前風格的紅色磚砌大樓間,六十八號公寓像個不知趣的楔子一樣嵌了進去,好像個相貌醜陋、不受喜愛的異母妹妹。它的正面用米色的泥灰粉刷過,上面裂著口子,整個建築呈蹲坐姿勢,樣式憨傻而粗俗。結果,住在裏面的人也像是受到了這種氣氛的感染,生活慵懶渙散,他們之中有潦倒的學生、藝術家,還有放蕩不羈、頑固不化的搖滾愛好者。拉辛格夫人是這裏管事兒的。據說,在原來的六十八號公寓遭遇盟軍轟炸被夷為平地之前,她就一直住在這兒。一些愛管閑事的鄰居覺得這棟樓實在有傷大雅,有必要上下裝修一番,可也有些人覺得這麽做不妥。這棟樓散發著波希米亞人桀驁不馴的生命氣息,可以稱得上是德國的蒙馬特區。黑塞、托馬斯·曼、列寧都曾在這裏生活過,就連阿道夫·希特勒也不例外。據住在二樓的教授說,這位當年被奧地利驅逐出境的年輕人同樣也是在這條安靜的街道找到了他的靈感。照理說,他也應該被歸到大人物的行列,可這兒的老住戶幾乎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在學生和同事們眼中,他是斯特恩教授;在街坊鄰居眼中,他是本傑明;在偶爾前來拜訪的老鄉人眼中,他是本雅明[1]。特拉維夫北部有一棟不知名的大樓,用石材和玻璃築成,那裏存著一份文件,記錄了他年輕時的一些事跡。他曾經多次請求把那份文件毀掉,但無濟於事。所以,只有那裏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本,阿裏·沙姆龍最年輕的一個手下,性格任性。雖然在過去的四年裏,本傑明·斯特恩一直在慕尼黑赫赫有名的路德維希大學做客座教授,但嚴格來講,他仍是希伯來大學的一名教員。這就像耶路撒冷借給德國一筆永不必歸還的貸款,可斯特恩教授並不在乎。對於一個猶太人來講,不幸總是和自己族人的命運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不過從眼前這段時間來看,棲身於德國要比在耶路撒冷或是特拉維夫好過得多。

據說斯特恩教授的母親曾從一場裏加[2]的猶太人街區恐怖洗劫中死裏逃生,這件事讓六十八號公寓的其他居民都覺得斯特恩教授有些特別。他們對他充滿了好奇,覺得他就是他們內心良知的化身。看到巴勒斯坦人民的不幸,他們會找他訴說不滿,遇到一些他們平時不敢向父母或祖父母提出的問題,他們也拿來向他請教。在這些人眼中,斯特恩教授就是他們的咨詢師,是值得他們信任的智者。學習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向他虛心請教;失戀了也來找他,發泄郁悶的心情;餓了,他們就把他家的冰箱洗劫一空;沒錢花了也問他要。最重要的是,斯特恩還扮演著發言人的身份,因為拉辛格夫人很兇,平時和大家發生爭執的時候,教授是唯一個敢上前和她說話的人。教授和那個老女人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像是一種親緣關系。頂樓住著一個名叫艾利克斯的學生,心理學專業。他說:“這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比如囚犯和獄卒之間、主人和仆人之間都能產生這種心理現象。”可實際上,教授和那個老女人之間遠非那麽簡單,他們更像是―對志同道合的同志。

去年,斯特恩教授以萬湖會議[3]為主題的著作成為了國際暢銷書,他也動過腦筋,想要搬到一幢更時髦的住宅樓去,比如說,一個環境相對安全、可以看到英式花園的地方。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人隨便跑到自己家胡鬧了。結果消息一出,街坊四鄰都慌了。一天晚上,他們紛紛跑來求他留下,還許下了一大堆承諾:再也不偷吃他家東西,不會欠債不還了;如果他想安靜,他們會滿足他的要求;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再來隨便打擾他的生活。無奈,教授只好答應不搬家。可還不到一個月,埃德波特大街六十八號公寓又變回往日的狀態。不過,斯特恩教授心底裏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對於他這個離家的人來說,六十八號公寓裏這群叛逆的少年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這時候,無軌電車經過的哢嚓聲打斷了教授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擡頭看見那輛車剛好消失在栗子樹巨大的樹冠後面。他看了一眼手表,十一點半。自早上五點起,他就一直在寫作。他摘下眼鏡,揉了好一會兒眼睛。奧威爾是怎麽說的?他說寫作就像是和病魔展開一場較量,歷時彌久,讓人精疲力竭。有時候,本傑明·斯特恩隱隱覺得這本書可能會帶來一場致命的災難。

電話答錄機上紅色的顯示燈一閃一滅,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打擾,他習慣把電話調成靜音狀態。他猶豫著要不要接,就像拆彈人員思忖著剪斷哪條電線一樣。他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聽鍵。話筒裏傳來了刺耳的重金屬音樂,緊接著是一段語氣挑釁的錄音:“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教授先生。今天以後,世界上就會又少一個猶太人了!好了,再見,親愛的教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