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修復 41

華盛頓特區

亞西爾·阿拉法特坐在麥迪遜酒店總統套房的辦公桌後面,正在埋頭處理一批文件,耳邊聽著深夜車流的嘯聲從第十五街潮濕的路面上傳過來。他停頓片刻,朝嘴裏丟了一枚突尼斯棗子,然後又吞下幾勺酸奶。他對飲食極其挑剔,不吸煙,不喝酒,咖啡也從來不碰。這樣的習慣,幫助他在嚴酷的革命生涯中生存下來,換作別人,可能早已垮掉了。

按計劃,當晚他已沒有訪客了,所以他換下了制服,套上一件藍色的運動衫。他禿頂了,同往常一樣,他布袋形狀的臉龐上留著一把幾天沒刮過的大胡子。他帶著老花鏡,一雙青蛙一般的眼睛顯得更大了。他的下嘴唇很厚,向外突出,讓他看起來好似一個馬上就要哭出來的小男孩。

對於書面材料和所見過的面孔,他的記憶力猶如照相機,這使他面對成堆的文件時,依舊可以迅速地工作。他一邊看文件,一邊時時停下來,或在備忘錄的空白處做筆記,或在某處簽上自己的名字。如今他掌管著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的一大塊地方,這在幾年前,還是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巴勒斯坦政權負責掌管一切世俗行政的大小事情,其中包括垃圾回收和學校教育。想當初,他還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遊擊隊員。這變化真是天差地別。

他撂開手上的工作,打開一份皮革封面的文件。這是一份臨時協議的副本,他即將在紐約的聯合國總部簽署這份文件。這項協議一旦簽字,他的平生事業將再向前邁進一步,巴勒斯坦國就此誕生。這比起他事業起步時預想的藍圖要遜色許多,當時他的夢想是要摧毀以色列。不過,眼前這樣的結果,是他所能達到的最佳方案了。巴解運動內部,有些人盼他失敗,甚至有人盼他去死。都是些激進主義者,夢想家。如果他們當道,巴勒斯坦人恐怕永遠會流散各地,寄居在難民營裏。

一名副官在敲門。阿拉法特擡頭看著他進來。“抱歉,打攪你了,阿布·阿馬爾[1],不過總統先生打電話找你。”

阿拉法特微笑著。就在並不太久的數年之前,這也是不可能發生的。

“這麽晚了他想幹什麽呢?”

“他說他夫人進城去了,他有些悶,問你願不願意去白宮陪陪他。”

“現在?”

“是啊,現在。”

“做什麽呢?”

副官聳聳肩:“談話吧,我猜。”

阿拉法特站起來,脫掉運動衫,套上通常穿的卡其布制服,戴上傳統的阿拉伯頭巾。他戴的是黑白相間的農夫式頭巾,前端打了一個結,形狀猶如巴勒斯坦的地圖。副官又回來了,帶來一件大衣,披在了阿拉法特的肩上。他們一起步入門廳,隨即被一群保安人員包圍了。這其中有些是他自己的保鏢,其余的是美國外交安全局的官員。他們沿著走廊走著,阿拉法特在眾人的中心。他們走進一部專用電梯,乘電梯徑直來到車庫。阿拉法特鉆進了一輛豪華加長車。不多久後,他的車隊已經疾駛在第十五大街上,直奔白宮而去。

阿拉法特望著窗外。如此深夜在雨中疾行,有些像早年的情形。當年他從來不曾連續兩天在同一個地方過夜。有時候他甚至會在半夜臨時改變住宿地點,因為他的敏銳直覺感覺到了不妙的征兆。他一向避開公共場所——從不在餐廳就餐,不去影院或劇場。由於缺乏陽光,他的皮膚變得斑斑駁駁。以色列人和巴解內部的敵人數百次想要他的命,卻都被他的生存技能瓦解了。有些人就沒有他那麽幸運。他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和第二把手,阿布·吉哈德。此人曾領導過被占領土上的鬥爭,與阿拉法特共同組織過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的起義。正因為這個,以色列在突尼斯的一幢別墅裏謀殺了他。阿拉法特知道,如果沒有阿布·吉哈德,也就不會有他的今天——今天,他行駛在華盛頓的大街上,去秘密會見美國總統。他的老朋友看不到這些了,多麽遺憾。

車趴穿過賓夕法尼亞大道的柵欄,進r2白宮地界。又過片刻,阿拉法特的專車停在了白宮的北門廊下。

一名海軍陸戰隊軍官邁上一步,打開車門:“晚上好,阿拉法特先生。這邊請。”

詹姆斯·貝克維茲總統正等候在總統官邸的會客廳裏,看上去似乎剛剛走下他遊艇的甲板。他穿著一條褶皺的卡其布褲子,一件圓領毛線衫。他身材高大,滿頭銀發,舉止文雅。他的面龐黝黑,散發出青春般的氣息和活力,盡管他已經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

他們在爐火邊坐下,貝克維茲守著一杯威士忌,阿拉法特呷著一杯蜜茶。貝克維茲還是議員的時候,他曾是以色列的堅定同盟,並且力主反對美國承認巴解組織——千真萬確,他曾一貫稱阿拉法特和巴解組織為“嗜血的恐怖主義者”。如今,這兩個男人卻成了實現中東和平的親近盟友。他們都需要對方的支持才能實現成功。阿拉法特需要貝克維茲向以色列施壓,要他們在談判桌上做出讓步;貝克維茲需要阿拉法特約束羈縻極端主義和原教旨主義者,使得談判能得以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