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6頁)

口述過程中,有好幾次,信弘要麽卡殼,要麽就是把話重新說一遍。伊佐子聽著聽著便無聊起來。“少年時代的回憶”就算在自傳裏也屬於比較幼稚的內容。當然,信弘的整部自傳恐怕都會言之無物,以自命不凡的追憶貫穿始終吧。光聽剛才的口述就能明白,信弘的那些如夢一般非現實的念想,身為S光學的功臣卻輕易接受辭退命運的軟弱,早在他的少年時代就已經定型了。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素子停下拿著鉛筆的手,問信弘。

“不用,再進行一會兒吧。”

信弘說著,將枕上的腦袋稍稍轉過來,這時他的視線掃到了伊佐子的臉。

伊佐子不予理睬,轉過一個直角,拐進了廚房。她打開煤氣爐,放上水壺。伊佐子自己想喝點兒紅茶,也準備給速記員來一杯。忽然站起身到廚房裏來,會自然而然地對信弘造成一種壓迫感。類似這樣的小動作,意外地對他有效。

直到現在,信弘都沒有親口坦陳不再擔任S光學董事的事。川瀨會長來的那天,伊佐子聽說了這件事,但也只是在走廊交談時得知的。不知信弘準備瞞多久,可以肯定的是,他害怕妻子的反應,所以遲遲不肯開口。也許信弘猜測妻子與川瀨交談時,川瀨已把辭退的事告訴了她,其實心裏早就暗自松了一口氣。也不知信弘是不是打算一點兒一點兒透露實情,總之,與其把這單單歸結於他的軟弱,還不如認為他有意把退職金或是辭去董事職務時的慰勞金之類的,分給兩個女兒。在明確金額、定好分配率之前,他不打算說出退職的事。

信弘本人一邊以口述方式寫自傳,一邊又覺得能長壽。只是心肌梗死這東西,天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發作,然後就一命歸西了。現在已發作過兩回,再來一次恐怕就沒救了。就算在醫院接受一遍遍檢查,就算做了預防治療,由於老年人的預後死亡率很高,靠這些措施依然無法防範。如果是癌症那樣的疾病,還能預估死期,得了心肌梗死,簡直就像抱了個定時炸彈,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

信弘口述的聲音仍在持續。聽不清在說什麽,反正內容肯定很無聊。

佐伯的話在伊佐子耳邊揮之不去。鹽月的舅父得了肝癌,不知能否熬過半年。伊佐子原本計劃靠政界大亨的斡旋,讓澀谷那塊地賣出兩三倍於市價的金額,但現在看來希望渺茫。聽佐伯說,這位大政治家的病症雖然對公眾保密,但政界信息網發達,已有一部分知情者。他一路做過不少強硬之事,所以樹敵也多,一旦式微,對手便會伺機圍攻。意氣風發之時,敵人自會有所忌憚,實力的發揮往往也能高於實際水準。一旦死期臨近,對手的報復便毫不留情。他那一派已是風雨飄搖,據說謀劃改換門庭者也不在少數。下屬的一幫議員要是繼續跟著快死的大老板,恐怕也會翻不了身,既當不上大臣,也分享不到權益。

伊佐子焦慮萬狀,盼望著澀谷的土地能盡早納入自己名下。倘若作為遺產被前妻的兩個女兒分去了一碗羹,土地變少,利用價值降低,變賣時也會相當不利。伊佐子想趁信弘活著的時候,確保一切權益。自打聽說鹽月的舅父得了癌症,她越發覺得依賴別人是虛無縹緲的,萬事都得靠自己的力量。

很久以前伊佐子就在催信弘寫遺囑,信弘沒拒絕,但也沒說馬上就寫。等待是沒有止境的,加之聽到了癌症的消息,信弘在其心目中的影像已然淡去,於是伊佐子決心在這段時間裏一定要讓他寫下遺囑。

伊佐子端著紅茶回來,見信弘已不再口述。他用手抓住稀疏的白發,閉著眼睛,歪著臉。素子低著頭,速記用的鉛筆停留在紙面上。伊佐子以為信弘的病發作了,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原來是想掙紮著憶起已經忘卻的過去,才露出了這痛苦表情。

“唔……怎麽也想不起來啊,那兩個朋友的名字……”

在伊佐子看來,為這種事拼命努力的信弘就像個傻瓜。她在素子面前也放了一杯紅茶,從斜上方打量信弘。

“怎麽也想不出來,這地方可是很重要的。”信弘用掌心敲著額頭。

素子手握鉛筆,擺出隨時可以開始聽寫的架勢。如蚯蚓匍匐一般的速記文字占滿了薄紙的一半。低著頭的素子,短發下的蒼白脖頸向前伸展著,沒有一絲誘惑力。

“書房的書箱裏有筆記本。”

信弘咕噥了一句,擡起下巴看著伊佐子的臉。落於枕上的兩根白發糾纏在了一起。

“我在那個筆記本裏做過記錄,看了馬上就能知道人的名字,還有想寫的東西……你能開車回家幫我拿過來嗎?”

與往常不同,這次信弘的請求方式很強橫,近乎於命令,令伊佐子心頭火起。她大體知道丈夫如此措辭是出於什麽心態。可是,如果是在懷疑妻子的品行,之前趁沒人的時候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就是了。當然,其實他也說不出口。無非是考慮到自身的體面,要不就是害怕說出口。信弘天性如此,平時也是,他想吼,但又會中途打住,把話藏在心裏,然後獨自一人默默地反復念叨。他咀嚼著個中滋味,甚至還有點兒樂此不疲的意思。盡管伊佐子在旅館和佐伯鬼混到了今天早晨,但是看信弘不知對方是誰,還要在那裏想象,態度又格外強硬,不由得火氣上湧,反感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