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你認罪嗎?

“幽靈”站在下曼哈頓帕特裏克·亨利街五十米的高樓住處,鳥瞰著一英裏遠的地方,看著航行過港口的船只。

有些船只飛快疾行,有些則笨拙地搖晃不已。

有些船只嶄新如初,有些則像福州龍號一樣銹跡斑斑。

……四舊的一部分,你要拋棄過去,重新做人……

他愉悅地欣賞高樓底下的景色。在中國,很難得有這樣的景觀。因為只要一離開北京、福建或廣東的大城市,便很難看到這樣高的建築。而這是由於電梯不足的緣故。

這點正是幽靈的父親在六十年代就想要改進的問題。

他的父親是一位天生具有宏觀眼光與完善計劃的傑出商人。矮壯結實的他,將觸角伸進許多投機事業:他經營廢物堆積場生意、放高利貸,興建私人住宅,又從俄國進口各種機器——其中最有賺頭的便是價格低廉、功能實用又鮮少出意外的拉馬羅夫電梯。

在福建集體企業的保護下,“幽靈”的父親簽下合約購入數千部這種電梯,將它們賣給集體建築企業,又從俄國請來工程師協助裝設。他自信地認為,這樣做能讓中國建築物的高度提升,並使他變得比過去還要富有。

但是,為什麽他失敗了?他日常穿的是和大家一樣的列寧裝,盡可能參加所有的集會活動,他的良好關系遍及中國南方,經營的企業也是福建省最傑出的公司。

可是他的事業還是毀了,而且原因很簡單:在一九六六年突然發生了“文革”,全中國學生被鼓動起來破除四舊:舊文化、舊風俗、舊思想和舊習慣。

“幽靈”父親的房子位於福州最高級優雅的地區,首當其沖成為走上街頭、沉醉在理想主義中的那些狂熱青年學生進行的革命目標。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領頭的學生吼道,“你後悔你的罪行嗎?你承認自己一直倒向舊價值觀嗎?”

“幽靈”的父親在客廳接待他們,原本偌大的客廳,在湧進一大群高聲叫喊的年輕人後,仿佛一下子縮減成為一間小小的囚室。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些人:心中除了恐懼,還感到迷惑與仿徨;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另一個學生叫了起來。

“你犯的重罪是舊思想、舊價值、舊文化……”

“你把人民踩在腳下,是帝國主義的走狗!”

事實上,這些學生根本不清楚“幽靈”爸爸做的是什麽生意,也不知道他的企業奉行的是摩根的資本主義還是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共產主義。他們只知道他這間房子比他們住的地方大上很多也漂亮得多,而且他還有能力購買的舊時代的藝術品——在人民起來反抗西方帝國主義壓迫的運動中,藝術是毫無用處的東西。

在這群情緒激動的群眾面前,“幽靈”的父母,連同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幽靈”以及他的哥哥,全都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

對年幼的“幽靈”來說,那個恐怖的晚上己成為一個混亂模糊的陰影。

然而,卻有一小部分細節永遠烙印在他的記憶之中。現在,當他站在這幢豪華建築的高處俯瞰下方的港口、等待準備出賣張敬梓的那個人出現時,他心中又浮現當年的情景。

那位高大的學生幹部站在客廳正中央,臉上黑框眼鏡的鏡片有點歪斜,因為那是當地的集體工廠所制造的。他唾抹飛濺,用嚴厲的口氣對“幽靈”說話。那時,年幼的他害怕地站在客廳那張菜豆形狀的茶幾邊,躲在這張父親曾用來教他撥打算盤的矮桌旁。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這名學生幹部憤怒地對他說,“你認不認罪?”為了強調自己的話,他每說一句,就提起手中的令牌——棒球棒一般粗的棍子——用力撞擊地面,重重發出砰砰的巨響。

“是,我認,我認,“小“幽靈”乖乖地說,“請人民原諒。”

“說你會洗心革面,不再墮落。”

砰!

“是,我會洗心革面,不再墮落。”他說,雖然不知道“墮落”的意思是什麽。“舊生活是對人民集體利益的一種威脅。”

“如果你恢復舊信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砰!

“我不再墮落。”

砰、砰、砰……

這樣的問答似乎無止無盡。“幽靈”的父母倒在地上,兩人全被五花大綁,嘴裏塞了破布。那群學生的鐵頭棍棒如雨點般不斷落下,直到這兩個人再也沒有呼吸為止。

“幽靈”並未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只不停重復剛才的回答,講出那群學生想聽到的話。“我認罪。我不再墮落。我後悔自己受到墮落思想的引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