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6頁)

一陣微風吹來,空氣中夾雜著河水的酸味。草叢沙沙作響,與這座城市永不缺少的車輛往來的刷刷聲交相應和。

就像用金剛砂紙打磨骨頭的聲音。

他停住腳步,凝神傾聽這種聲音。他高高地仰起頭,仿佛他的視線能穿越萬家燈火閃爍、像一團橢圓的星雲般一直向北延伸的建築群。就在這時,一個跑得飛快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排水管邊的一條慢跑道上,差點和他撞個滿懷。

這個穿著紫色短褲和上衣,體態纖細的女子猛地跳到路邊,喘著粗氣停了下來,伸手抹掉臉上的汗水。她身材不錯,肌肉也很結實,可惜相貌差了一點——鷹鉤鼻,厚嘴唇,皮膚上滿是疙瘩。

但是在皮膚下面……

“你不應該……你不該把車停在這裏。這是慢跑道……”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看看面前這個男人的臉,又看看出租車,然後把目光轉向他手中的滑雪頭套,眼神中流露出恐懼。

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他微笑著,沖著她格外突出的鎖骨點了點頭。

她的右腳踝稍稍移動了一下,準備承受她突然轉向時變換過來的重心。但是他搶在了前面。他身子一沉,作勢要向她撲來,當她帶著尖叫向下揮動手臂阻擋他的進攻時,集骨者卻突然挺起身,用手肘飛快地擊向她的太陽穴。她的頭骨發出啪嗒一聲,好像被皮鞭抽中一樣。

她重重地倒在碎石地上,一動不動。集骨者嚇了一跳,急忙屈膝蹲下,扶起她的頭部,嘴裏念叨著:“不要、不要、不要……”他恨自己打得太用力,從心裏惋惜自己可能打破了這顆隱藏在濃密毛發和平庸面孔下的完美頭顱。

阿米莉亞·薩克斯又完成一張證物保管卡後,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自動售貨機那邊,買了一杯劣質咖啡。她端著咖啡回到這間沒有窗戶的辦公室,望著面前這些她一手收集的證物發呆。

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還挺喜歡這些恐怖的證物。也許是因為她已經不必再去收集這些東西了。她的關節還火燒火燎般地疼痛不止,而且一回想起今天早上埋在第一個現場的屍體、想起那只伸出地面的血手和T.J.科爾法克斯身上大片大片剝落的皮肉,她就忍不住渾身顫抖。今天以前,“證物”這個詞對她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證物”只是她學生時代某個睡意蒙眬的春日午後一堂乏味的課程。“證物”只是數學,是一些表格和圖表,是一門科學。“證物”是毫無生氣的東西。

不,阿米莉亞·薩克斯要做的是一個和人打交道的警察。徒步巡邏、制服無賴、對付吸毒的癮君子,把法律的威嚴散布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就像她父親那樣,或者像英俊的尼克,那個當了五年警察的老兵,處理街頭犯罪的高手,總是以“嗨,你有麻煩了嗎?”作為開場白,帶著微笑迎向世界的尼克·卡瑞裏,把自己深深植根在市民的心目中。她想著想著,不由得微笑起來。

這才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看著在牲畜場地下坑道找到的那片幹黃的枯葉,這是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特意留給他們的線索。還有這件內衣。她想起來,當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走過去把證物全部收走時,庫柏的化驗還沒有做完,他用……用那台什麽儀器來著?色譜分析儀?她真想知道吸浸在這內衣棉質裏的液體是什麽。

然而,這些思緒最後全都歸結到林肯·萊姆的身上,而他又是她此時最不願意想起的一個人。

她開始繼續登記剩下的證物。每一張證物保管卡上都有一長串空白欄位,讓所有經手過證物的人依次簽下自己的名字,從第一個在犯罪現場發現證物的人開始,直到證物被呈送上法庭,無一例外。薩克斯以前也經手保管過幾次證物,也填過證物保管卡,不過,今天還是她第一次在保管卡簽名欄的第一行簽下:阿米莉亞·薩克斯,紐約市警察局五八八五號。

再一次,她拿起那個裝有枯葉的塑料證物袋。

他一定摸過這片葉子,那個殺害T.J.科爾法克斯的人,那個抓住莫娜莉·格傑肥胖的手臂用刀子深深割下去的人。那個人現在一定在物色下一個受害者——如果他此前還沒有抓到人的話。

他在今天早上活埋掉那個可憐的男人,讓他露出一只永遠召喚不到救援的手。

她想起洛卡德的交換法則。兩個人只要有過接觸,一定會傳遞一些東西到對方身上。這東西有時很明顯,有時很細微,而且絕大部分是在當事人並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的。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在這片枯葉上又留下了什麽東西?一點點皮膚細胞?一滴汗水?這種想法很吸引人。她感到刺激、興奮,又有些害怕,仿佛這個殺手就在她身邊,就和她一起待在這個狹小逼仄、空氣流通不暢的小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