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講義與救濟學

閱畢這本《聖女的救濟》,興許最想問的是標題中的“聖女”究竟指誰吧。古今中外的大量描繪女性的文藝作品,大抵有兩種極端傾向——要麽天使,要麽魔鬼!在西方的宗教思想中,這兩種身份的最經典體現便是修女(聖女)和巫女(魔女)。

東野的推理小說系譜,一路發展下來,其本質的屬性之一,就是“女性講義”,其中呈示的是東野流的女性觀。撇開東野的一些早期本格小說不談,我們不難看出,他的作品實相雖然是一步步走向黑白幽境的人性森林,但根本上則體現為從“惡女”到“聖女”的進化。

在日本,女性的魔鬼與天使兩面,主要外化形式就是惡女(ugly-woman)和聖女(saintly-woman), 日語中,“惡女”的本意是醜陋的女性,但通常被使用的卻是其引申義項——品質邪惡、性情冷酷的女性。與柔弱的天性常態相比,具備神秘氣質的“惡女”誘惑力十足,在致令男性深深驚懼的同時,更能激發男性的種種遐想。東野本人就曾不只一次地自承,他的最大願望是締造一個“窮極魔性之女”。出於對前輩作家的敬意和自身著力人性書寫的內在要求,東野圭吾在塑造了多個“惡女”犯罪者之後,終於完成了被譽為推理小說中的“惡女極品”的《白夜行》、《幻夜》兩部曲,得償夙願。然而,“窮極魔性之女”的極致效果和經典意義,使得上述兩作實難自我逾越,而且考慮到這樣的人性描繪太過“令人絕望”,喪失了真實感,於是東野不得不將筆觸轉向“聖女”。也因此,我們會讀到《秘密》中男性的無奈、《單戀》中兩性的仿徨、《信》中女性的包容、《紅色手指》中母性的光輝、《流星之絆》中女性的情仇牽絆。直到《聖女的救濟》中女性的救濟精神,一個個女性形象不管主角、配角都得以近乎完美地被東野賦予了神聖感。東野的整個作品群,既是一份份“人性記錄”,更是一張張“女性講義”。

“聖女”之“聖”就在於她們擁有“愛”之心,發揚和維護了女性的美,這與是否實際具備“性愛”和“繁衍”的身體條件沒有任何幹系。依此標準,本作中的“聖女”也就非指綾音一人了,還包括曾面臨與綾音同樣處境的潤子、因愛而背叛師父的宏美以及解救湯川於困頓的薰。而不了解其“聖女”之“聖”的那些個男性,便只能背負遭受女性“聖裁”的命運。本書中的義孝歪曲女性之“聖”,將之淺鄙到“生子工具”的地步,他的這一無知執念對於自己的死亡是難辭其咎的,也不值得我們注入人性同情。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聖女”在宗教史上還有著另一層含義,這與一度盛行的禁欲主義有關,即聖女是指“禁絕生育的處女”,此義項似乎也適用於綾音。綜上,她無疑是東野作品中“聖女”角色的最傑出代表了。

對於“聖女”綾音來說,當潤子以救濟之心留給她一袋砒霜、而未來的丈夫義孝則拋出借助她這個“生子工具”完成私願的時候,她不得不訂下那個可怕、可憫、可悲、可恕的驚天計劃。作為一名旁觀者,我們很難完全體會她當時的心態了,“她辭去了所有的工作,一心就只想著家裏的事。每當真柴在家的時候,她就會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做拼布,一邊隨時準備著伺候丈夫。”這份執著和意志力曾令湯川學欽佩之至,但我想後者應該無法理解其行為背後的那個“療救”之心吧。妻子渴望被丈夫救濟,盡管這種可能性很低,但也只能一試,她每日監視著凈水器,滿懷“施救”丈夫之念地忐忑生活著,這一做法在她看來,既是“他救”、也是“自救”,既是對他人行使聖德的注腳、也是向潤子贖清愆尤的苦行。令人扼腕的是,她所托非人,義孝在男女兩性關系中早已“棄救”、喪失了為人的資格。因此,難以實現綰解的“救濟”,最終將故事無奈地引向“罪與罰”的結局。而作為綾音“救濟者”的草薙,則不得不面對“宿命”的真相,他越是要洗清她的嫌疑,則越是做實她的罪行,實在是一種殘酷的諷刺啊!

“這就是女人!”內海薰在小說的末尾感慨道。仿佛只有女性才能理解女性,是這樣嗎?其實不管怎麽說,這出長達一年的“完全犯罪”終被挫敗了,所以那解答也就不再是“虛數”。而只要人類社會存在一天,“聖女”就依然存在,下一次她會救濟誰、又如何救濟,則不是我們能夠預見的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說明,那就是世界必然為之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