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你左邊有一條小路,從良心的譴責通往懷疑和恐懼的叢林——

——托馬斯·凱德32,《西班牙悲劇》

雖然差點撞車,斯特萊克和羅賓還是十二點剛過就到了德文郡的蒂弗頓鎮。羅賓跟著導航儀的指示,駛過那些覆蓋著皚皚積雪的安靜的鄉村別墅,一條色如燧石的河流上的漂亮小橋,經過小鎮遠端一座氣派得令人吃驚的十六世紀教堂,它的電動對開大門不顯山不露水地藏在遠離公路的地方。

一個英俊的菲律賓小夥子,腳上穿的好像是平底帆布鞋,身上是一件過於寬大的外套,正在用手把那兩扇門撬開。他一看見陸地巡洋艦,就示意羅賓把車窗搖下來。

“凍住了,”他簡單地告訴羅賓,“請稍等。”

他們在車裏坐了五分鐘,最後小夥子終於把凍住大門的冰化開,在不斷飄落的大雪中清理出一片空地,讓大門能夠打開。

“你願意搭車去房子那兒嗎?”羅賓問他。

他上了車,坐在後座上,挨著斯特萊克的雙拐。

“你們是查德先生的朋友?”

“他在等我們。”斯特萊克含糊其辭地說。

順著一條長長的、蜿蜒曲折的私家車道,陸地巡洋艦吱吱嘎嘎地輕松碾過昨夜堆起的厚厚積雪。車道兩邊杜鵑花閃亮的墨綠色葉子,托載不住積雪的重壓,因此一路看去不是黑就是白,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擠在布滿雪粉的白生生的車道邊。羅賓眼前開始冒金星。距離早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而且,唉,斯特萊克把餅幹都吃光了。

她感到惡心,還有一種輕微的恍惚,掙紮著下了豐田車,擡頭看著泰邦府。泰邦府旁邊是一座黑黢黢的樹林,與房子的一側挨得很近。矗立在他們眼前的這座宏偉的長方形建築,經過一位有冒險精神的建築師的改造,半邊屋頂換成了玻璃,另外半邊似乎覆蓋著太陽能電池板。羅賓看著建築物裏那些透明的地方,和明亮的灰色天空襯托下的框架結構,覺得眩暈得更厲害了。她想起斯特萊克手機裏那張恐怖的照片,那個充滿日光的拱形玻璃畫室裏,躺著奎因殘缺不全的屍體。

“你還好吧?”斯特萊克關切地問。她的臉色煞白。

“沒事。”羅賓說,想在他面前維持自己的英雄形象。她大口呼吸著寒冷的空氣,跟著斯特萊克沿礫石車道朝房門走去,斯特萊克拄著雙拐走得出奇的敏捷。剛才搭車的小夥子一言不發地消失了。

丹尼爾·查德親自打開房門。他穿著一件中式領的黃綠色絲綢罩衫和寬松的亞麻褲子,像斯特萊克一樣,也拄著雙拐。他的左腳和小腿都套在一個厚厚的醫療矯正靴裏,外面纏著綁腿。查德低頭看著斯特萊克懸在那兒的空蕩蕩的褲腿,似乎好幾秒鐘都無法將目光移開。

“你以為你的日子不好過。”斯特萊克說著,把手伸了過去。

這句輕松的玩笑話白說了。查德沒有笑。公司晚會時籠罩他的那種尷尬的、格格不入的氣氛,仍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查德跟斯特萊克握手,卻並不與他對視,說出口的歡迎詞是:

“我一上午都以為你會取消這次見面。”

“這不,我們過來了,”斯特萊克不必要地說,“這是我的助理,羅賓,是她開車送我來的。我希望——”

“不,她不能坐在外面的雪地裏,”查德說,但並未表露出絲毫熱情,“進來吧。”

他拄著雙拐後退一步,讓他們跨過門檻,走到蜂蜜色的、擦得光潔鋥亮的地板上。

“你們可以把鞋子脫掉嗎?”

一個健壯結實的菲律賓中年婦女,黑色的頭發綰成一個發髻,從鑲嵌在他們右邊磚墻裏的兩扇轉門走出來。她一身黑衣黑褲,手裏拿著兩個白色的亞麻袋子,顯然希望斯特萊克和羅賓把鞋子脫下來裝在裏面。羅賓把自己的鞋子遞過去,光腳站在地板上使她感到一種異樣的柔弱無助。斯特萊克只是單腿站在那裏。

“噢,”查德又盯著他看了看,說道,“不用了,我想……還是讓斯特萊克先生穿著鞋子吧,內妮塔。”

女人無聲地退回廚房。

不知怎的,到了泰邦府內部,羅賓那種不舒服的眩暈感更強烈了。寬敞的內部空間沒有隔墻。通過一道鋼鐵和玻璃的旋轉樓梯通往上面,整個二層是靠高高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屬粗纜懸掛著。查德那張寬大無比的雙人床,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成的,可以看見床上方高高的磚墻上掛著一個帶刺鐵絲做的巨大十字架。羅賓趕緊垂下目光,覺得比剛才更惡心了。

底層的大多數家具都帶著無數個黑色或白色的方塊皮革。垂直的金屬散熱片之間,很藝術地點綴著木頭和金屬的簡約書架。家具不多的房間裏,占據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個真人大小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放在巖石底座上,身體被解剖了一半,露出半個顱骨,一部分內臟,和腿上的一根骨頭。羅賓的目光被雕像吸引著無法挪開,看到雕像的乳房露出一堆脂肪顆粒,下面是一圈像蘑菇褶紋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