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自從我在敵人面前拿起武器,這是最危險、最生死攸關的一次壯舉……

——本·瓊生,《人人高興》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羅賓捂得嚴嚴實實,戴著手套,坐上當天的第一班地鐵。她發間閃爍著雪花,背著小小的雙肩包,手裏拎著一個周末旅行袋,裏面裝著參加坎利夫夫人葬禮需要的黑西裝、大衣和鞋子。她不敢指望從德文郡回來後再回家一趟,打算把汽車還給租車公司後直奔國王十字車站。

坐在幾乎空無一人的車廂裏,她審視一下自己心裏對這一天的感覺,發現五味雜陳。她的主要情緒是興奮,因為相信斯特萊克肯定有確鑿的理由,要刻不容緩地去拜訪查德。羅賓已經非常信賴老板的判斷和直覺。這也是讓馬修萬分惱火的事情之一。

馬修……羅賓戴黑手套的手不覺抓緊身邊旅行袋的把手。她不斷地對馬修撒謊。羅賓是個誠實的人,在他們交往的九年時間裏,從來沒說過謊,但最近卻謊話頻頻。有時是刻意隱瞞一些事情。星期天晚上,馬修打電話問她那天上班做了什麽,她簡單匯報了自己的活動,這個匯報是經過大量編輯加工的,省略了和斯特萊克一起去奎因被害的房子,在阿比恩酒吧吃午飯,當然啦,還有穿過西布朗普頓車站過街橋,斯特萊克把沉重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等細節。

但是也有一些徹頭徹尾的謊言。就在昨天晚上,馬修像斯特萊克一樣問她,能不能請一天假,搭乘早一點的火車去約克郡。

“我試過了,”她說,想都沒想,謊話就脫口而出,“票都賣光了。這種天氣,你說呢?我想人們都情願乘火車,不敢冒險開車。我只能乘臥鋪車。”

我還能怎麽說呢?羅賓想,漆黑的車窗裏映出她緊張的面容,他知道了事實肯定會大怒的。

事實是她想去德文郡,想幫助斯特萊克,想從電腦後面走出來,參與案件的調查,雖然她把公司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條,也獲得了很大的成就感。這有錯嗎?馬修認為有錯。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羅賓去廣告公司,進入人力資源部門,拿幾乎兩倍的薪水。在倫敦生活開銷太大了。馬修想住一套大點的房子。羅賓猜想他是恨鐵不成鋼……還有斯特萊克。一種熟悉的失望感又抓住她的心:我們需要再進一個人了。他屢屢提到這個未來的搭档,羅賓假定這個人具有某種神話般的特質:一個面容犀利的短發女人,就像守衛在塔爾加斯路案發現場外的那個女警官一樣。各方面都能力超強,有專業素質,令羅賓望塵莫及,而且(在這間空蕩蕩的、燈火明亮的地鐵車廂裏,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耳邊灌滿了嘈雜的噪音,她第一次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沒有一個馬修那樣的未婚夫拖她的後腿。

然而馬修是她生活的軸心,是固定不變的中心。她愛馬修,一直都愛。在她人生最艱難的時候,許多年輕男人都離開了她,馬修卻始終不離不棄。她願意嫁給馬修,而且很快就要嫁給他了。只是他們以前從未有過任何根本性的分歧。不知怎的,她的工作,她繼續給斯特萊克打工的決定,以及斯特萊克這個人,似乎使他們的關系出現了某種危險的因素,某種新的、不祥的東西……

羅賓租的那輛豐田陸地巡洋艦,昨天夜裏泊在唐人街的立體停車場,那是離丹麥街最近的停車場之一,丹麥街是不能停車的。羅賓在黑暗中匆匆趕向多層大廈,腳下那雙平跟時裝鞋一步一滑,周末旅行袋在右手搖晃,她克制自己別再去想馬修,別再去想如果馬修知道她和斯特萊克單獨驅車六小時會怎麽想、怎麽說。羅賓把旅行袋放在後備箱裏,坐進駕駛座,設定好導航儀,調整暖氣,讓發動機轉動著給冰窖般的車內加熱。

斯特萊克遲到了一會兒,這可不像他的做派。羅賓為了消磨時間,開始熟悉車裏的各種控制裝置。她喜歡車,一直酷愛開車。十歲的時候,只要有人幫她松開手刹,她就能開著拖拉機在舅舅的農場裏轉悠。她考駕照一次通過,不像馬修。她已經學乖了,不拿這事去取笑他。

她瞥見後視鏡裏有動靜,便擡起頭來。斯特萊克穿著黑西裝,拄著雙拐,費力地朝車子走來,右腿的褲腳別了起來。

羅賓的心突然往下一沉,感到很難受,不是因為那條斷腿——她以前見過,而且是在更令她尷尬的情況下,而是因為從兩人認識以來,這是斯特萊克第一次在公開場合不戴假肢。

她下了車,一眼看見斯特萊克眉頭緊蹙,便後悔自己不該下車。

“想得真周到,租了輛四輪驅動。”他說,含蓄地警告羅賓不要談論他的腿。

“是啊,我想這種天氣最好這樣。”羅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