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必須注意腳下:

在這樣滑溜溜的結冰的路面每一步都必須踩穩不然可能會摔斷脖子……

——約翰·韋伯斯特,《瑪爾菲公爵夫人》

幸好,斯特萊克的錢夾裏還有五百英鎊現金,是別人付給他讓他去傷害一個十幾歲男孩的。他叫出租車司機送他去富勒姆宮路,伊麗莎白·塔塞爾就住在那裏。他仔細留意路線,本來只要四分鐘就能到達的,可是在路上看見一家布茨藥店,他就讓司機停車等候。片刻之後,他從藥店出來,手裏拄著一根可調節拐杖,走起路來輕松多了。

他估計,一個四肢健全的女人走這段路用不了半個小時。伊麗莎白·塔塞爾住得離謀殺現場比凱瑟琳·肯特更遠一些,但是斯特萊克非常熟悉這片地區,知道伊麗莎白·塔塞爾肯定可以避開攝像頭,從一些非常偏僻的住宅小巷穿過來,她即使開車也可以做到不被發覺。

在這個蕭條荒涼的冬日,她的家看上去陰冷而了無生氣。也是一座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房屋,卻沒有塔爾加斯路的那種華貴和卓爾不俗。房子位於街角,前面是一座陰濕的花園,一簇簇過分茂密的金鏈花投下大片陰影。斯特萊克站在那裏望著花園門,雨夾雪又開始下起來,他用手攏住香煙,以免被雨雪浸滅。房屋前後都有花園,黑黢黢的灌木被積雪壓得微微顫抖,擋住了路人的視線。從樓上的窗戶能看到富勒姆宮路公墓,還有一個月就是隆冬了,慘白的天空襯托著光禿禿的樹枝,古舊的墓碑排著隊向遠方延伸,完全是一幅肅殺壓抑的景象。

他能否想象伊麗莎白·塔塞爾穿著考究的黑色西服,搽著鮮紅色的口紅,帶著對歐文·奎因的毫不掩飾的憤怒,在夜色的掩護下回到這裏,身上沾著血跡和鹽酸,手裏提著滿滿一袋人體內臟?

寒冷無情地啃噬著斯特萊克的脖子和手指。他碾滅煙頭,叫出租車司機載他去肯辛頓的黑茲利特路。剛才他審視伊麗莎白·塔塞爾的住房時,司機一直既好奇又懷疑地盯著他。斯特萊克重重地坐在後座上,用他從布茨藥店買的一瓶水吞下幾粒止痛片。

車裏很悶,有一股不新鮮的煙草味、陳年汙垢味和舊皮革的氣味。雨刷器像喑啞的節拍器一樣刷刷地響著,有節奏地掃清視線,前面是寬闊、繁忙的哈默史密斯路,一座座小辦公樓和一排排帶平台的房屋比肩而立。斯特萊克從車裏看著拿撒勒府老人院:也是紅磚建築,像教堂一樣安靜肅穆,卻設有安全門和門房,把被看護者和其他人堅決地隔開。

透過霧蒙蒙的車窗,布萊斯府映入眼簾,那是一座氣派的宮殿式建築,帶有白色的圓屋頂,在灰暗的雨夾雪中像一塊大大的粉紅色蛋糕。斯特萊克隱約記得當年它曾是一家大博物館的倉庫。出租車往右一拐,駛進黑茲利特路。

“多少號?”司機問。

“我就在這兒下吧。”斯特萊克說,他不想到了房子跟前再下車,而且心裏惦記著此刻揮霍的錢以後都得還上。他吃力地拄著拐杖,慶幸杖頭上包著橡膠,能牢牢地扒住濕滑的人行道。他付了車錢,順著街道走去,想從近處看看瓦德格拉夫的住處。

這些都是真正的聯排別墅,加上地下室共四層樓高,金黃色的磚,經典的白色三角墻,樓上的窗戶下鐫刻著花環,還有鑄鐵的欄杆。這些別墅大多被改造成了公寓。門前沒有花園,只有通向地下室的台階。

街上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衰敗氣息,一種輕微的中產階級的搖擺不定,比如,一個陽台上放著雜亂的盆栽植物,另一個陽台是一輛自行車,第三個陽台則是一堆忘了收回去的洗凈的衣服,被雨夾雪淋得濕漉漉的,可能很快就會結冰。

瓦德格拉夫跟他妻子居住的房屋是少數幾家沒有改造成公寓的。

斯特萊克擡頭望著它,不知道一位頂級編輯能掙多少錢,想起妮娜說過瓦德格拉夫的妻子“娘家很有錢”。瓦德格拉夫家的二樓陽台(他為了能看清楚不得不走到馬路對面)有兩把濕透了的沙灘椅,上面印著舊企鵝平裝書封面的圖案,中間是一把小鐵桌子,像是巴黎小酒館裏能看到的那種。

斯特萊克又點燃一支煙,重新穿過馬路,盯著瓦德格拉夫女兒居住的那個地下室公寓,一邊考慮奎因是否有可能在送出書稿前跟編輯討論過《家蠶》的內容。他是否對瓦德格拉夫吐露過他對《家蠶》最後場景的構想?那個戴角質框眼鏡的和藹可親的男人,是否興奮地連連點頭,幫助奎因推敲打磨那個荒謬而血腥的場景,知道奎因有朝一日會把它演出來?

地下室公寓的門前堆著一些黑色的垃圾袋。喬安娜·瓦德格拉夫似乎在進行徹底的大掃除。斯特萊克轉過身,打量著對面那些俯瞰瓦德格拉夫家兩道前門的窗戶,據保守估計,那些窗戶共有五十扇。瓦德格拉夫在眾人眼皮底下的這座房子裏進進出出,必須運氣非常好才能不被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