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們還要戰鬥多久?我不能久留,也不會久留!我還有事要做。

——弗朗西斯·博蒙特和菲利普·馬辛傑2,《法國小律師》

地鐵裏已經人滿為患。星期一早晨的臉形色各異:松弛的,憔悴的,無奈的,強打精神的。斯特萊克在一個雙眼浮腫的金發姑娘對面找了個座位,姑娘在打瞌睡,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晃。她一次次突然驚醒,緊張地辨認模糊的站名,生怕坐過了站。

火車哐啷哐啷地行駛,送斯特萊克匆匆返回他稱之為家的那個地方:逼仄的兩間半房子,屋頂隔熱很差。他感到深深的倦意,周圍是些冷漠的、毫無表情的臉,他發現自己在思索這些人被帶到世間是多麽偶然。理性地來看,每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偶然的。百萬余個精子在黑暗中盲目地遊動,能夠變成人的幾率微乎其微。他累得有點頭暈,恍惚地想,地鐵裏這麽多人,有多少是計劃的產物呢?又有多少像他一樣,是偶然的意外?

他讀小學時,學校裏有個小姑娘臉上有一塊酒紅色的胎記,斯特萊克暗地裏總對她有一種親近感,因為他倆都是一出生就帶有某種不能消除的與眾不同之處,而這並不是他們的過錯。他們自己看不見,但別人都看在眼裏,並毫無修養地不斷提起。完全素不相識的人時常對他著迷,他五歲時以為這與自己的獨特之處有關,後來才意識到他們只是把他看作一位著名歌星的一個受精卵,一位名人偶爾出軌的證據。斯特萊克只見過那位生物學上的父親兩次。喬尼·羅克比做了親子鑒定才承認他們的父子關系。

這些日子,在斯特萊克遇到的人中間,只有很少幾個知道這位看上去脾氣暴躁的退伍軍人跟那位老邁的搖滾歌星有血緣關系,多米尼克·卡爾佩珀是其中最下流的一位,對色欲和捕風捉影的事特別感興趣。那些人的思路從信托基金一下子跳到印制精美的宣傳冊,跳到私人飛機和貴賓休息室,跳到億萬富翁隨時隨地的慷慨解囊。他們為斯特萊克的樸素生活和自虐般的工作熱情感到興奮,不斷地問自己:斯特萊克究竟做了什麽讓父親疏遠了他?他是不是假裝清貧,為的是從羅克比那裏騙取更多的錢財?他母親肯定從那位富有的情夫手裏敲詐了百萬巨款,他把那些錢都弄哪兒去了?

在這種時候,斯特萊克會懷念軍隊,懷念那段隱姓埋名的軍旅生涯,在那裏,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其他諸如出身背景、父親地位,全都無關緊要。在特別調查科的時候,他在自我介紹時碰到的最私人化的問題,是說出他那位極為標新立異的母親給他起的兩個古怪名字。

斯特萊克從地鐵裏出來時,查令十字街上已經車流滾滾。十一月的黎明,灰蒙蒙的,缺乏熱情,有許多滯留不去的暗影。他拐進丹麥街,覺得筋疲力盡,渾身酸痛,期待著在下一位客戶九點半到來之前,能擠出時間小睡一覺。平時他在街上抽煙休息時,經常跟吉他店的那位姑娘聊上幾句,此刻他朝姑娘揮了揮手,鉆進十二號咖啡吧旁邊那扇黑色大門,順著金屬樓梯往上爬,樓梯在鴿子籠般的破房子裏盤旋而上。經過二樓的平面設計師家,又經過三樓他自己的帶雕刻玻璃門的辦公室,爬到四樓那個最小的樓梯平台,如今他的家就安在這裏。

以前的住戶是樓下咖啡館的經理,他搬到更加有益健康的地方去了,已在辦公室睡了幾個月的斯特萊克立刻抓住機會,租下這個地方,為輕松解決了無家可歸的問題而暗自慶幸。以任何標準來看,屋檐下的這點空間都小得可憐,特別是對於他這個身高一米九的大漢來說。淋浴房裏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廚房和客廳局促地合二為一,臥室幾乎被那張雙人床完全占據。斯特萊克的一些行李仍然打包放在樓梯平台上,雖然房東嚴厲禁止他這麽做。

從他小小的窗戶看出去,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屋頂,以及遠遠的丹麥街。樓下咖啡館不斷傳來有節奏的低音鼓聲,在斯特萊克播放的音樂的掩蓋下,幾乎聽不太清。

斯特萊克與生俱來的潔癖到處可見:床鋪整整齊齊,餐具一塵不染,每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需要刮一刮胡子,沖個澡,但都可以待會兒再說;他掛好大衣,把鬧鐘調到九點二十,便和衣癱倒在床上。

他幾秒鐘就睡著了,又過了幾秒——感覺像是這樣——又醒了過來。有人在外面敲門。

“對不起,科莫蘭,實在對不起——”

他把門打開,他的助手,一位留著長長淺紅色金發的高個子姑娘,看上去滿臉歉意,但一看到他,她的表情瞬間變為震驚。

“你沒事吧?”

“睡著了。熬了一整夜——兩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