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14頁)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將百葉窗卷起,赫然發現歐森就在樓下的後院裏。它正忙著在灑著銀色月光的草坪上挖洞。這種舉動頗不尋常,因為它平日十分守規矩,從來不會在院子裏亂挖洞。我看著歐森放棄原先挖得正起勁的洞,轉移到右側幾尺處換挖另一個洞,它的行為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老兄?”我左思右想,而歐森只是一股勁不停地挖、挖、挖。

帶著口袋裏沉沉的葛洛克手槍走下樓梯,我不禁憶起那個七月夜,我走到後院坐在歐森旁聽它如泣如訴……

它的哭聲愈來愈尖細,就像吹玻璃的人在火焰上修飾一只花瓶時發出的嘶嘶口哨聲,其聲音之微弱連離我們最近的鄰居都不會受到幹擾,但願是它聲音中的淒楚讓我也為之動容。任憑吹玻璃的工匠能吹出再暗的玻璃或再怪異的形狀,都比不上它的哭聲黑暗和怪異。

它顯然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我只看出它的滿腹哀傷似乎和天上的星星有關。然而,倘若狗類的視覺如眾所周知般薄弱,它們應該看不清天上的星星,甚至根本看不見。可是,為什麽星星會帶給歐森這麽深切的苦楚呢?今晚的夜色和之前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差別啊。

盡管如此,它依然朝天空凝視,頻頻發出淒慘的低鳴,完全無視於我的呼喚。

當我把一只手放在它頭上輕輕撫摸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一陣

顫抖傳遍它全身。它猛然站起來,踏步走開,只從一段距離外默默回頭看我,我敢說在那一刹那它對我充滿怨恨。它依然愛我,畢竟它還是我的狗,它沒有辦法不愛我,但是它同時也恨我入骨。在七月溫暖的空氣中,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恨意從它身上散發出來。

它在院子裏來回踱步,時而盯著我看——沒有一只狗能像它那樣與人四目相覷——它會凝視著天空,有時候全身僵硬,氣得發抖,有時候則顯得分外脆弱,頻頻沮喪的哀鳴。

我跟巴比。海洛威提過這件事,他說狗類不可能具有很人的能力,也不可能經歷像沮喪這種復雜的情緒,它們的感情世界就和它們的理性世界一樣簡單。當巴比知道我依然堅持自己的詮釋沒有錯時,他氣憤地說:“聽著,小雪,如果你再繼續拿這種新世紀殘渣到我這裏對我疲勞轟炸,那你還不如買一把機關槍打掉我的腦袋算了,總比讓你這些無聊的小故事和白癡理論淩遲致死好過些,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聖方濟也是一樣——我當然也不例外。”

反正事實勝於雄辯,我知道在那個七月夜裏,歐森對我是愛恨交加的,我也知道天空裏一定有某種讓它感到痛苦的東西,可能是天上的星星,天空的黑暗,抑或是它憑空想象出來的某種事物。

狗類有想像力嗎?誰說沒有呢?

至少我知道它們會作夢,我觀察過它們睡覺的模樣,看見它們夢見追逐兔子時踢動小腿,聽過它們在夢中嗚咽和嘆息,或在夢中齜牙咧嘴對敵人發出吼聲。

那天晚上歐森對我的怨恨並沒有讓我對它心生畏懼,相反的我可以感覺到它的恐懼。我知道它的問題不是脾氣暴躁也不是身體疾病,而是心靈上的惡疾。

提到動物的心靈,巴比有本事對這個題目發表機智演說,他可以滔滔不絕地把這件事額三料四地說得天翻地覆,我可以替他收取門票,不過,我比較喜歡開一罐啤酒,向後往椅子上一靠,將這場秀留給自己獨享。

總而言之,那一整晚,我一直坐在後院裏和歐森作伴,雖然它可能不願意我陪。它用怨怒的眼神看著我,時而舉頭對著高掛的天空發出如刮胡刀般犀利的嘶鳴,它不自主的全身發抖,在院子裏不停打轉直到天亮,最後它回到我身邊,精疲力竭地格頭靠在我腿上,它終於不再假我了。

就在破曉之前,我回到樓上的臥房裏,這比我平常就寢的時間稍微早些;歐森也跟隨我上樓。大多數的時候,每當它遵循我的規律就寢時,它會縮成一團睡在我腳邊,但是那一次它出乎意料地背對著我睡在我身邊,我輕輕撫摸著它壯碩的頭和柔軟的黑色毛皮,一直到它睡著為止。

我自己一整天都睡不著,躺在床上想著緊閉的百葉窗外燦爛的炎炎夏日,天空就像一個倒放的藍色瓷碗,沿著碗的邊緣有鳥兒自在地飛翔,那是白晝的烏兒,我只在圖片裏見過。還有蜜蜂和蝴蝶。白天的影子清晰鮮明,夜裏的影子永遠比不上。甜美的酣睡無法將我滲透,因為我的腦海裏盛滿了苦澀的渴望。

而今,將近三年之後,當我再度推開廚房的門來到後面的陽台時,我只希望不要看見歐森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今晚,它和我都沒有時間為心靈的創病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