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末(第3/5頁)

即使洗刷了嫌疑,謝保羅也沒再回來上班了,消失了好長時間。李東林不斷寫信去他住的鴿樓,都沒回音,六月中才收到謝保羅從台南寫來的明信片,簡述自己近況。他說在老城區一個面包店上班,就住在原本要跟美寶一起住的那個老小區一棟平房,“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安康”,謝保羅如此寫道,明信片背後是面包店的照片。李東林不知道是不是謝保羅上班的地方,矮矮的老房子改建的面包店,木頭拉門,面包都放在木制的層架,用面包籃裝著,是那種顏色深重、厚實,個頭很大的歐式面包。

李東林勤快地寫了長信給謝保羅,因為謝保羅以前就沒用簡訊或電子郵件,要找他只能寫信。李東林雖是3C控,卻不排斥寫信,文具行買來十行紙,在家裏枕著床鋪一字一字寫著,“你離開後,大樓發生好多事”。接下來卻不知如何細述了,是怕謝保羅觸景生情,或許後續消息保羅也都知道,報章雜志、電視新聞、談話節目,有一段時間真是打開電視到處都看得到這案子的報導,但隨著案情膠著,新聞性降低,報導減少了。李東林感覺他與謝保羅通信只是想跟某個人討論摩天樓裏這些日子的各種人事變化,心裏產生的那種滄海桑田之感。他在信上細細寫了又寫,後來把信紙揉掉,寫了封比較短的問候信,提及自己正在找工作。“我想離開這棟樓,也想搬出去自己住,工作方面還在思考。”李東林想過各種工作,房屋中介、保險業務、店員、客服人員,好像可以做很多工作,前提是不要再當大樓管理員,已經夠了,對於所有大樓,守護著出入口這回事,自己已感到麻木。

或許也該跟謝保羅一樣學個手藝,那他該繼承父親的水電工工作吧,現在不排斥了。

信件寄出後,等了十多天才有回信。簡短的回信,附上一盒面包,真好吃,冷凍起來可以保存,退冰就能吃。樸素厚實的雜糧面包,真不知謝保羅怎麽這麽快就學來手藝,但可以想象他安靜地做面包的樣子,保羅就是那種你把他放在什麽位置他都可以安分做得很好的人。李東林決定把工作辭掉之後,就先去台南找他,或許也該去那兒住一陣子,只要看見謝保羅,好像心就可以徹底安靜下來。

“我以為不會受到影響,但隨著時間過去,發現那影響無處不在。我以為我只是個旁觀者,但後來卻介入這麽深,美寶的死,使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的活,過去我真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李東林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感性,內心有無限感慨地,想對某人細細訴說。

他認真給謝保羅寫了幾次信,保羅似乎還是沒有使用手機的習慣,也不上網,靠的就是最傳統的書信往返。八月底謝保羅寫來長信,終於願意提及美寶的事。信中提到,美寶死後他受到很嚴格的盤查,直到命案指向新的嫌疑人,林大森跟美寶的繼父,自己才洗清了嫌疑,但他還是丟了工作,即使公司不辭退他,他也不願意再靠近這棟樓了。他寫著:

“後來,我依然住在鴿樓,又回去建築工地打工,整個冬天,夜裏我都睡不著,我總是希望能夠讓時間倒轉,那天晚上,我應該守護在她旁邊,即使不進屋,也該守在門口,我卻為了避嫌,沒有勇氣上樓去看她,我在大廳徹夜守候,然而卻什麽也阻止不了。我想著那天晚上看見美寶下班,跟大黑一起上樓,顏俊也來了,再看著他們一一下樓,心中有了松懈之感,以為事情都溫和解決,就等著辭職搬家了。我的腦子裏不斷回到那一天,晚上十點到隔天淩晨,每個小時都有不同的劇情在跑,但最後總是美寶陳屍在屋裏,而我被擋在屋外的畫面。這些念頭困擾了我很久,我靠著大量勞動、很多高粱酒,總算活下來,我並不想死,卻是對於生與死感到困惑。美寶的遺體我看見了,她的葬禮那麽冷清,令人心痛至極。在喪禮上我誰都不是,也沒資格得到任何屬於美寶的物品,關於她的存在,我們最後兩周的相處,回憶與悔恨滿得快把我頭腦炸開。到了春天,葉小姐跟吳小姐來找過我一次(地址是你給的嗎?沒關系的。我本也想聯絡她,謝謝你的轉達),說當時美寶留了一箱物品在吳明月那兒,存折印章和一些紀念品,被警察扣留,直到那時才釋出。明月小姐說美寶留給我一條圍巾,我沒看到紙條,也想過這可能是吳小姐的善心,把明月的物品私下轉給我了,但無論是不是指名給我,我還是好喜歡那條圍巾,黑白格子粗毛線手織,好溫暖。無論天氣如何,早晚我總是圍著它騎車,得到那條圍巾之後,我不再喝酒了,我可以具體感受到美寶的用心,她絕對不會希望自己的死給他人帶來困擾,我也不再盼望能回到過去,改變歷史。美寶確實死了,但就像她活著時那樣,無論身處什麽樣的絕境,她從沒有自暴自棄,更不可能會讓身旁的人不幸。後來我想,是該離開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還等著我,老小區也還有空屋,沒有美寶,也還可以過著美寶想要的生活。我想,這才是繼續愛美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