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4頁)

推門,脫鞋,上樓,有時手續繁雜,有時簡單。她沿著虛空中的樓梯,握著不存在的扶手,腳踏一級一級幻夢中的階梯,三樓,走進列陣高抵天花板書架的藏書區,她以指尖觸摸那些不可觸碰的藏書,她可以感覺指端皮膚傳來興奮的摩擦,書的香氣與潮濕感,閱讀者翻動書頁的聲音,某些空白的書背還沒來得及安上名字,只是虛懸在那兒,龐大的書海,足以吞噬生活裏所有乏味與不幸的字河,她的小宇宙。

藏書區有一面靠墻的書櫃藏有玄機,她輕易找到第三排書架第十七本書,如按鍵般輕推,書櫃整個後推變成一扇門,她開門走進,俄羅斯娃娃般重復三次以不同方式進入屋中屋,最後來到一個只有少女房間大小的空間,斜屋頂、天窗、單人床,陽光自窗口灑入,沉重得像是已有百年歷史的書櫃。她輕輕走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天窗下的木制書桌,單人扶手椅,弧形靠背,木制窗欞有簡單的雕飾,桌上有可調式綠色的台燈。她拉開椅子端坐,抽出空無中的筆記本,旋開烏有的鋼珠筆,她振筆疾書,所有字跡在寫出的瞬間旋即消失。

斜窗外可以遠眺對面人家,清一色木造房屋,都比圖書館低矮,童話似的小鎮風光,路樹都是圓圓傘狀,更遠處有山,雲霧飄蕩其間。她振動紙筆,沙沙刻下字句,像風吹向海灘,將岸邊細沙拂出形狀,潮起潮落,也能將痕跡全部撫平。她靜靜書寫著,將字句鐫刻大腦皮質層、海馬回,或任何記憶暫存區。她加碼壓印,使之成為永久記憶。

記憶準時如浪來襲,小姐姐將醒未醒,父親與繼母以及那新生的嬰兒在另一處,城市裏一個小小的躍層小屋,童話般刻苦地生活著。父親將房產留給她與母親,且繼續每月支付高昂贍養費,母親不時提告,從最早的“通奸官司”、監護權官司,到後來提高贍養費、申請女兒的教育信托基金,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始新的戲碼,使父親疲於奔命。

母親忙於摧毀父親的新生活並且嚴密控制她這象征與父親聯結的“家庭遺跡”,她則醉心於建造自己的堡壘,精密打造各種通關密語,將意識與記憶加封保密,甚至不惜再翻譯成其他語言,確保即使嚴刑逼供,即使意識昏亂,即使有人進入她的夢中,破解她的密語,也無法解讀那些她精心打造改寫過的記憶之書。

那是五歲生日,老唱片重復播放永遠也不毀壞的,父親為她在大樓庭院舉辦生日派對,小區裏的媽媽帶著孩子都來參加。那時他們一家三口就住這棟摩天大樓,六樓有泳池、水塘、小橋柳樹、洗衣間、撞球台。她生日就在兒童節,母親穿著白底藍點點洋裝,正在一旁擺弄蛋糕與茶點,那時的母親臉上柔柔的,還沒有被妄想侵蝕,父親仍深愛她以及母親,彼時世界完整,她只是個尋常的孩童。

幾個跟他們熟識的家庭幾乎都在這中庭花園聚集,陽光下泳池水光粼粼,父親還沒教會她蛙式。

她看見自己起身,走向屬於她的書架一層,那些書背上孩子氣地寫著她的名字,盡管用的是如密碼般難以辨識的文字。母親如空氣無所不在,但那兒是安全的,她將自己少女的一生,濃縮於圖書館中的密室,書櫃一層,架中一格,幾本書間,陽光斜照,款款落在所有儲放記憶的圖艙,遙遠隱約。仿佛聽見母親喊她,她舍不得張開眼睛,有一些字浮現出來,預兆似的,促使她關掉窗口,回到真實。

她微笑著轉頭,母親的雙手落在她肩上。

她不害怕,母親看不見那個,其實更真實的母親,她收藏妥當,連母親本人也無法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