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曹正:生與死的疊加(2)

井邊的鬼子已經不多了,我沒再停頓,直接朝遠處的山坡跑去。這幾天裏,我雖然是虛無地存活在他們身邊,但鬼子給我的壓迫感無處不在,我迫切地想要離他們遠遠的,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順利地跑回樹林裏。因為我沒有依靠肉體支撐,所以感覺不到勞累和饑餓,不用停下來休息。在離開地下世界的最後時刻,我收集到的信息是:這口井與整個九日研究所相連的那扇大鐵門,外面無法打開,就算有人從外圍突破了村莊,進入地下,實際上也無法進入九日基地。況且,想要在村莊裏的六七十個鬼子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那口井,希望也不大。

我往肉體停留的地方一路狂奔,很快,我看到了水中的身體。我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望了望,確定周圍沒有人才回到肉體,全身濕漉漉地從水裏站起來。眼下,我要去之前尋找美雲發現的那個山壁的縫隙裏,趁我還沒忘記地圖之前,把地下世界的地形刻在山壁上。

我重新回到山頂卻花了整整一晚的時間。我努力支配著身體,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能夠勉強握緊石塊畫圖。下山的路,依然只有清風相伴,注定了我的一生都是孤獨的。

在回到了那條我所熟悉的小河邊後,我當時考慮過意識與身體分離,同時也期望再次遇見美雲時,她能夠看到我。還有鄭大兵那幫中國人,我必須義無反顧地沖到他們面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我相信,鄭大兵在了解我的遭遇之後,會諒解並接受我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然後,我要昂首挺胸地和大家並肩戰鬥,捍衛一個中國男人的尊嚴——包括找到我的美雲,並且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我望著不斷流淌的小河發呆,最後,咬了咬牙擡頭往樹林裏走去。之前我在林子裏肆意行進,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雖然我知道林子裏有幾個鬼子巡邏隊,但我相信自己是幸運的。

我繼續沿著小河的樹林邊緣行進著,我走得很慢,盡量放輕步伐。一路上仔細尋找是否有人留下的痕跡,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暴露在敵人面前。

身後突然傳來的細微聲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慌亂地扭過頭去,原本發出聲響的灌木叢沒有任何動靜。我沒有太往心裏去,可是等我再次回過頭來時,兩個鬼子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我面前。我雙腿一軟,心想,這下完了。

鬼子似乎並不急於開槍,就像獵人看到了掉進陷阱裏的獵物,獰笑著朝我慢慢走近。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聲響肯定就是鬼子發出來的,我應該被他們包圍了。他們這麽鎮定的樣子,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我猛地轉身,朝林子側面的小河跑去。雖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一直覺得,只要踏入河裏,我的思維和身體就能同時進入到安全狀態,這條河是意識和身體脫離的結界。

但就在我鉆出樹叢後,一個沒戴軍帽的鬼子憲兵出現在我面前,他手裏握著一把已經拔出了刀鞘,很長很窄的東洋刀,歪著頭獰笑著看著我。

身後鬼子的腳步聲愈加近了,我扭過頭,發現六七個穿著憲兵制服的家夥,如看著一只弱小的獵物,獰笑著看著我。他們不緊不慢地朝我走過來,還摘下各自手裏長槍的刺刀,拿在手裏把玩。我明白了,他們不開槍並不是想要活捉我,相反地,他們是想要用冷兵器把我活活捅死!

我再次轉過頭去,沖面前那個站在小河邊的鬼子大吼:“三年了,我在這裏不死不活地壓抑了三年……”三年來,我不敢大聲說話,也沒有人和我交談。我不敢弄出聲響,因為我害怕被鬼子發現。此刻,我對著面前的鬼子聲嘶力吼,像是要把三年來積壓的憤怒全部宣泄出來,我以為聲音會像以前那樣如被閹割的公雞打鳴那麽沙啞難聽。

三年了,我終於清楚地聽到一個略帶嘶啞卻洪亮的叫喊聲在樹林中回蕩,感覺非常痛快淋漓,甚至全身的血液也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一般。

面前那個握著東洋刀的大個子憲兵,臉色有了明顯的變化,從最初那種如看待瀕死的獵物的眼神轉而換上了對於實力相當的對手的尊敬。這讓我莫名地感到亢奮起來,進入了近乎癲狂的狀態。

在那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我似乎化身成為了軍營裏的那群慷慨激昂的戰友,成了戰俘營裏我曾經無比羨慕的那群熱血兄弟其中的一員。我瘋狂地吼叫著,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已經變得通紅,大步朝站在小河邊的鬼子走去。

他的身影距離我越來越近,我緊握的拳頭幾乎已經感覺到砸在鬼子身上的快感。只見這鬼子高高地舉起了手裏的東洋刀,沖我微微地鞠了個躬。緊接著,寒光一閃,冰冷的利器從我脖子上劃過,身首異處的感覺竟然那麽清晰。我在空中旋轉著的頭顱依然睜大眼睛,目睹身體在空中旋轉著往前撲去。我真實地感覺到——我終於走完了生命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