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藍靈(第4/12頁)

是的,絕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任何自卑,這都會使他轉眼遺忘了她,因為他的身邊永遠不會缺乏美女。一定要充滿自信,不要被普通的相貌束縛勇氣,或許可以恢復當年的氣勢,這種誘人的魅力不僅來自臉蛋,更來自女人的心——她的臉已被徹底改變,但新沒有變。

無論語言還是目光,她都要體現得無比強大,卻又要拿捏到恰到好處,一定得不偏不倚,千萬不能表現過分,有個至理名言要記住——給男人留點面子,他會對你更趕興趣。

看來今天已經做到,他感覺到了她的與眾不同,甚至最後給了她一句誇獎!

至於他的讀心術,她從來沒有懼怕過,就讓他看到一點點吧,只要不是關於身份的秘密。

可是,他身邊的那個人呢?叫白展龍的中國區助理,在牛總自殺離世之後,姓白的儼然已是這裏的第二號人物。他對她的目光充滿懷疑,難以改變他的看法——只要他對行政部說一句話,她就會被開除走人。而這已是最輕的乘法,說不定還會有某種卑鄙手段。

不,直覺告訴自己:“我會留下來的!”

因為,她熟悉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一定會相信她的。

腦子飛速旋轉之時,她已下車回到地面,冬日陽光灑到臉上,蒸發最後的眼淚。

回家——鉆進擁擠狹窄的弄堂,在迷宮般的石庫門房子,爬上三層搖搖欲墜的樓梯,打開一間蝸居的鬥室。

她喜歡這個家。

勝過從前紐約的私家莊園裏任何一棟豪華別墅。

疲憊不堪地脫掉受罪的高跟鞋,坐倒在占據半個屋子的床上,喃喃自語:“你會再見到我的。”

幾分鐘後,她卻沒有誰著,反而起身來到鏡子前,看著這張陌生的臉。

鏡子裏的人是誰?

她不認識。

她不認識自己的眼睛:雖然還是雙眼皮,卻比從前小了一圈。再也沒有明亮神秘的雙眸,絲綢之路的深眼窩,睫毛也稀疏短少很多。這雙平庸暗淡的眼睛,無法再吸引許多男人的眼睛,更不可能為她贏來玫瑰與巧克力。

她不認識自己的鼻子:已經沒了高挺的鼻梁,更沒有完美翹皮的鼻尖,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輪廓,從立體的西洋浮雕變成平面的中國畫。

她不認識自己的嘴巴:已經沒有細長性感的唇線,更沒有恰到好處的精致下巴,嘴唇縮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顛倒,也不能說出柔軟的情話,只能用來顯示自己的聰明和堅強。

她不認識這張臉上的一切。

盡管還是從前的輪廓,盡管身材幾乎沒有改變,盡管眼眶裏鑲嵌的還是烏黑的眼球。可是,這臉上的零件大多已經更換,原來引以為傲的混血特征,像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體的鼻梁與眼窩,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潔白肌膚,抹去了她天生的驕傲與自信。

這個與眾不同的混血兒,已變成真正的中國人種,就像五千年棲息在黃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麽藍靈(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兩個字——平凡。

假設許多年後自己還活著,她將再也無法回憶起,當年神秘美麗的容顏,混血兒深邃烏黑的雙眼,那頭略帶波浪的秀發,只剩下一張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國老太太的臉。

淚腺,再度被記憶與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體,輕輕滑出不再美麗的眼睛。

她在為自己哭泣,也在為那個人哭泣,因為她再也無法擁有從前的莫妮卡了。

當她剛剛擁有這張臉,還是感到萬分幸運的,感謝命運的恩賜從地獄回歸人間。但很快她就開始討厭這張臉,因為她總是不停地回憶從前,回憶少女時代鏡中的自己,回憶永遠都是眾人焦點的自己,回憶總是被男人們竟相偷看幾眼的自己,回憶剛認識他時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憶2009年9月那個美好夜晚的自己。

現在的這張臉卻不是自己——不是記憶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轉眼就會被遺忘的陌生人,千千萬萬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視的陌生人。

她從拒絕出門見人,到拒絕照鏡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著頭,弄來一張金色的面具戴在臉上。

然而,是一個人讓她改變了想法。

他就是牛總。

牛總像父親一樣安慰她,並給予她一個機會,讓她可以再次見到那個男人。

於是,她被迫接受這張臉,總比戴著一張魔鬼的臉去見他好吧。她漸漸適應了這張臉,適應戴著這張陌生的臉,去見陌生或者熟悉的人們,適應把眼睛和心靈藏在這張臉背後,適應別人對自己的視若無睹,適應被大家忽視與輕蔑地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