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死亡的意義(第2/3頁)

“哦。”我連忙起身,“我來看看阿姨——您不介意我這麽叫吧?”

他看了一眼妻子,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趁機給唐博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找個借口出去。他心領神會,立即說道:“李書記,您不是一直想跟張記者再聊聊麽?我先出去整理明天的會議材料吧。”

李松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唐博軒帶門而去。我扶李松坐下,為了加重病房內的悲觀氣氛,也沉沉地嘆了口氣。受我感染,李松再次發出嘆息,緩緩說道:“哎,醫生今天說,可能只剩一個月活頭了。”

我象征性地勸慰道:“醫生是怕擔責任吧?一定會好起來的。”

“很難啊。”他握著妻子枯黃的手,“哎,畢竟這麽大年紀了。其實解脫了也好,我也不想讓她這麽痛苦地活著。”他頓了頓,突然問道,“小張,你說,死真的能讓人解脫麽?”

“這個——”我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傾訴的欲望,便試著引導說,“我還年輕,想不透徹,還是聽聽您的教誨吧。”等待片刻,見他有些猶豫,我繼續引導說,“李書記,您好像有心事,不介意的話,我願意當您的聽眾。”

“哎——”他嘆了口氣,半閉著眼,“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兩天總是夢見死去的親人,一夢到就醒,一醒就徹底失眠了。”

為了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我點點頭說:“不瞞您說,我也有過這種情況。大學畢業那年,我父母雙雙自殺。我連著一年都沒睡安穩過。”

他有些驚訝:“難怪了,我就知道你有故事。你也真是不容易,有兄弟姐妹麽?”

“有——”我脫口而出,又迅速改口說,“哦,沒有。”

“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並不在意我的語無倫次,“小張,你也見識過死亡,你覺得人死之後還會有思想和感覺麽?死後會有靈魂麽?”

我必須引導他說出自己的看法,便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58年,我奶奶去世了。”他沉默許久,緩緩說道,“我第一次接觸了死亡,我問父母死是怎麽回事,他們告訴我,死就是靈魂離開了肉體,去了另一個世界。從那時起,我就對死亡充滿了好奇,也堅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66年上山下鄉,我去了東南的一個山村,當時條件很苦,村裏經常死人,有一次,一家六口吃了山上挖來的不知名野菜,一頓飯的功夫就全死了。屍體擺成一排,一個個紋絲不動,我一個一個都摸過,發現他們只是一堆肉,跟豬馬牛羊沒什麽分別。那時候我突然覺得,什麽靈魂、另一個世界,都是人自己騙自己的吧。我想不通,去問了公社書記,他說靈魂啊、陰間啊,都是封建主義用來束縛人民思想的陰謀,是不存在的東西,新時期的年輕人就該有這樣的覺悟。我為自己的覺悟高興了幾天,很快又陷入絕望,如果人沒有靈魂,死後也沒有另一個世界,死了就是死了,什麽意義都沒有了,甚至根本就沒有‘我’這個概念了——我沒法接受這個事實,如果真是這樣,死了究竟是什麽感覺?如果說完全沒有感覺,那沒有感覺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說到這裏,他一時沉默,眉毛和嘴角又自然地耷拉下來。

我沒想到,一個以性格堅毅、手腕強硬而聞名的紀檢官員,內心深處居然如此敏感。他年輕時對“我”與“死亡”的思索,和很多持悲觀主義的哲學家不謀而合。什麽是“我”?死亡之後,“我”是否還有意義?這些直擊人類思想本質的問題,注定只能由哲學和宗教來解答。

從心理學和人類社會的角度而言,死亡象征著生命的結束,是與本能相矛盾的極致狀態,所以生物對死亡的恐懼與生俱來,是本能中不可分割、無法改變的一部分。死亡是自然規律,而生命過程,就是生命個體與自然對抗的過程,所以生命存在的基本意義之一,就是對抗死亡。人類文明是生命對抗死亡的典型表現,人類不僅從生理上延長了生命,還試圖通過意識消除對死亡的恐懼。從這個角度而言,一切與靈魂、輪回、另一個世界有關的說法,都是社會、自我對死亡恐懼的逃避與抗爭——正如之前所說,社會就是人類本能的集體偽裝,靈魂與輪回的概念,正是偽裝的重要部分。

言歸正傳,敏感的人多數悲觀,是因為他們經常能夠看透社會與自我的偽裝,思索並認識到殘酷的真相。李松即是如此,過早接觸死亡,過早思索死亡的意義,以及當時大環境對宗教信仰的抵觸,使得他對“死亡”這一概念極其敏感。他早早就看透了社會對死亡恐懼的掩飾,相信人死之後,“我”就毫無意義,對死亡與生俱來的恐懼失去遮蓋,從潛意識中蘇醒並不斷放大,參與了他的心理塑造,成為他自我、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正是他抑郁的根源所在。我猜,1973年,祖父的死一定再次影響了他對死亡的認識,導致了恐懼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