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的樣子

你曾經留意過身處其中的這座城市麽?

其實,它每天都在變化。只是行色匆匆的我們,很少願意停下來仔細分辨它的每一絲變遷。或許,在不經意間,我們會突然意識到旁邊的一座高樓已經拔地而起,或是熟悉的一條街路已經面目全非。這些會給我們帶來小小的訝異,然而,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這些許變化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我們是如此的熟悉它,以至於常常忽略它。

不過,對於某些人而言,這座城市簡直是完全改變了模樣。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居民小區裏,有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臨街商鋪。

“玫瑰物語”西點屋的女老板有些不安地看著門外,就在五分鐘前,那個蓄著濃密胡須的瘦弱男人第四次經過門口。

她看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9點15分,早已過了關門打烊的時間。可是,她不敢出去。

今天下午,這個奇怪的男人來到了她的西點屋。她熱情地迎上去,卻發現這個顧客的興趣並不在櫃台裏那些糕點上。相反,他在店裏轉來轉去,不停地翕動著鼻翼,似乎在尋找某種味道。

等她第三次問道:“先生,你想買點什麽?”那男子仿佛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後,反問道:“這裏……以前是一家麻辣燙,對麽?”

她的心一沉,年初以難以置信的低價租下這間商鋪的時候,她就曾心存疑慮。之後,在街坊們的零星議論中,她知道這間商鋪曾被查封,似乎還和幾件兇案有關。

她還來不及做出回應,蓄須男子就轉身出了店鋪。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他幾次返回,卻並不進來,只是遠遠地站在外面打量著自己,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她從好奇、疑惑,最終變得慌亂。於是,她打電話給男友,讓他來接她下班。

就在她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男友終於氣喘籲籲地趕來。在她的嗔怪中,男友賠著笑臉關燈,拉下鐵門,挽著她離開了西點屋。

她沒有看到,就在不遠處的樓角裏,一雙失望的眼睛目送她和男友消失在夜色中。

蓄須男子扔掉煙頭,一直蠢蠢欲動的身體更加燥熱。他擡頭看看懸掛在天邊的月亮,伸手解開了領扣。一股晚秋才有的寒冽空氣灌進來,他打了個激靈,渾濁的雙眼也有了些許光亮。

蓄須男子把手插在衣袋裏,慢慢地向路邊走去。

這一走,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子夜時分,路人漸稀的時候,他還在不知疲倦地走著。

這種漫無目的的行走,似乎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經過三年多的治療之後,他似乎找回了曾經的自己,又似乎沒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已經對這個城市徹底陌生了。

於是,在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中,他都選擇在城市裏遊蕩。既為尋找眼熟的痕跡,也為慢慢熟悉陌生的新事物。在此期間,他有過那些久違的沖動,比如今天在西點屋裏遇到的女孩。然而,他並沒有沖動到就地按倒她們。一來條件不允許,二來,他總是會想起那些電擊和束身衣。

那會讓他躁動的身體瞬間就委頓下來。

直到雙腳已經酸脹到再難以行走的時候,他才踏上回家的路。

他並不願意回家,相對於那個冷清、簡陋的房子,他更願意呆在外面。好歹還有陽光、熱鬧的商場、車流穿梭以及那些打扮漂亮的女人。而那個只有四面白墻和簡單家具的老屋,容易讓他想起被囚禁了三年多的精神病院。更何況,警察會時不時地找上門來,粗暴地詢問他最近做了什麽,去了哪裏,和什麽人見過面。

然而,他必須找個地方去睡覺。

淩晨2點半,蓄須男子宛若孤魂野鬼般回到同發熱力公司家屬區。此時已是萬籟俱寂,他搖晃著穿過那些漆黑一片的樓群,不時被腳下的雜物絆得踉踉蹌蹌。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只有疲憊與麻木。那濃密的胡須仿佛是荒草一般,在他的皮膚裏吸取了所有的養分,以至於那張臉宛如面具一樣毫無生氣。

好不容易挨到自家的樓下,他仰起頭來分辨了一會兒,似乎在他離家的大半天時間裏,這棟樓也變得陌生了。

他摸出鑰匙,借著一點微弱的月光,尋找著鑰匙孔。

“你回來了?”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問候,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人影在如墨的夜色中慢慢浮現。

他並不害怕,只是感到疑惑。等到那張臉在月色中漸漸清晰的時候,記憶中的某扇閘門也悄然開啟。

哦,是那個人。

郁燥的情緒。顛簸的長途客車。白色。一杯遞到手裏的水。輕緩低柔的聲音。在另一個肩頭之上對他凝望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