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米倉佐貴子是在大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進入災區的。從奈良經難波到梅田還算順利,之後就麻煩了。不僅電車的車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園,然後只能步行。

去災區的人都抱著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應該是給受災的家人或朋友帶的東西。佐貴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換衣物和簡單的食物放進了包裏,根本沒想過要給別人帶東西。她只想盡快擺脫麻煩。

地震發生時,她正在位於奈良的家中睡覺,也感覺到了晃動,卻沒想到會那麽嚴重,等丈夫信二打開電視後,才意識到出大事了。看到毀壞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樣蜿蜒曲折時,她還以為是哪裏搞錯了。

阪神地區有很多熟人,但佐貴子最先想到的還是獨自在尼崎生活的父親俊郎。

電話根本不通,打給住在大阪的親戚也一樣。直到下午,才終於和一個親戚通上話,那時已經知道這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

那個親戚家並沒有太多損失,但他們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當佐貴子不知如何是好時,大嬸在電話中說:“對了,昨晚他去守夜了。就是水原家。”

“啊。”佐貴子也想起來了,曾聽父親說過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幾乎沒有來往,也沒想過要發唁電,只當成了耳旁風。俊郎在電話中說要去守夜。

無法和水原家取得聯系。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貴子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電視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遺體的安置地點,可不論往哪兒打電話都占線,毫無頭緒。終於,在昨天晚上弄清了。大阪的親戚打來電話,稱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來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裏遇難的。

也沒有辦法和雅也取得聯系,他應該知道佐貴子的電話號碼,但在避難所裏不好撥打。

到了甲子園後,她沿著鐵軌向前走。同行的人很多。望著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覺自己簡直像在戰場,就像在某張照片上見過的空襲後的街道。

父親死得確實突然,但她並不認為是突如其來的悲劇,說實話,倒感覺輕松了不少。當知道發生地震時,她馬上惦記父親的安危,是因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貴子不喜歡父親。他愛撒酒瘋,對工作也不認真,還經常和母親爭吵。佐貴子的母親性格剛強,做事多少掙了點錢後,便開始露骨地責罵丈夫。俊郎有一次動手打了她,兩人就為此事後來竟發展到了離婚,或許他們早已厭煩彼此了。

佐貴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她那時已經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信二,開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顯,母親希望能得到女兒的照顧,但佐貴子故意視而不見。她認為和那樣的父母有牽扯,肯定對自己的將來沒有好處。即便如此,母親依然會趁信二不在時來家裏,每次必定向她要錢,而且會說一大堆父親的壞話。父親倒不索要零花錢,但顯而易見,他企圖靠佐貴子養老。信二在奈良經營酒吧,佐貴子也在店裏幫忙。父親以為女兒很富裕。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安置父親遺體的體育館。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圍著火堆,有的在吃應急食品。哭聲不絕於耳。

有一處圍著不少人,佐貴子也擠過去看了看,只見小桌子上放著繪畫用的大張白紙,上面貼著幾張照片,像是地震剛發生時拍的。畫質粗糙,感覺怪怪的,但看了寫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這是地震後用攝像機拍到的一部分畫面,如想詳細查詢,可與以下地址聯系。”地址位於大阪,拍攝者好像已經離開這裏。

看到了佩著袖章的年輕人,佐貴子向他打聽放遺體的地方。年輕人領她到了體育館的一角。那裏並排放著幾十具遺體,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著。

遺體旁放著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貴子邊看邊向前走。腳底下冰冷徹骨,惡臭彌漫。也許有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

“佐貴子。”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喊聲。佐貴子擡起頭,看見一個穿著臟兮兮的綠色防寒服的男子,頭發油乎乎地已打了綹兒,胡子拉碴,臉色極差,面頰消瘦。佐貴子愣了片刻才認出此人。

“啊,雅也。真不幸。”

“怎麽來的?”

“從甲子園走過來的,腿都快走斷了,不說這個了……”

“我明白。舅舅在這邊。”雅也用大拇指指著後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遺體用毛毯包著。一打開便冒出了白煙。裏面放了幹冰。

俊郎面色土灰,閉著雙眼,與其說安詳,不如說毫無表情。佐貴子覺得看上去簡直像人體模型。看了父親的遺容,她並沒有什麽感覺,只覺得他身上的衣服有點眼熟——曾無數次目送著身披這件破舊外衣出門的父親的背影,這讓她多少受到些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