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頁)

[13],視角取自泰晤士河上,從這裏,正好可以看見灰色與淺赭色的大廈外觀被皇家空軍紀念柱上的金鷹雙翼反光所照亮。和前幾次一樣,他的寫字台上放著一缽玫瑰花,都是從花園裏采的,枝幹粗壯,彎曲的花刺就像強勁有力的喙,不像倫敦西區花店裏賣的那種缺乏陽光、沒有香氣的玫瑰。

伯尼從來沒有描述過達格利什的相貌,只喜歡翻來覆去用自己平淡粗糙的理論轉述達格利什。科迪莉亞對這個名字聽得煩了,便從沒多問過。然而,她印象中的高級警司達格利什與面前這個人有很大的不同,她一走進來,他就站起來與她握手,原先心目中的形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使她緊張不安。她突然對伯尼感到一陣惱火,是他把她推入了如此不利的境地。這個人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至少也有四十多歲,不過沒有她想的那麽老。他皮膚黝黑,個子高挑,四肢靈活,不像她原來想象中的那樣皮膚白皙,虎背熊腰。他很嚴肅,跟她說話的時候不是用長輩那種高傲的口氣,而是把她當成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他的表情中透著關切與體貼,但絲毫看不出柔弱。她很喜歡他那雙手,喜歡他的嗓音,喜歡她看到的皮膚下的骨骼輪廓。他說起話來溫和可親,但是暗藏陷阱,因為她知道他是個危險而殘酷的人,所以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是如何對待伯尼的。在審訊過程中,她時不時地在想,他——亞當·達格利什——怎麽同時是個詩人[14]

他們兩個人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她每次去,都有一名女警官在場,他介紹說她是曼納林警官。她總是帶著一本筆記本,坐在寫字台邊上。科迪莉亞覺得自己很了解曼納林警官這樣的人,比如她學生時期的女生代表特蕾莎·坎皮恩-霍克,她們兩個人完全可以成為姐妹。她們的皮膚光潔潤滑,從來不長粉刺;她們的金發按照規定剪至校服領子上方,卷曲得恰到好處;她們的聲音平和有力,自信而又歡快,從來不尖聲說話。她們對人世間的正義和邏輯以及她們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都表現出難以形容的信心。科迪莉亞走進來的時候,曼納林警官沖她微微一笑。這個笑容表現得很坦然,沒有過分地示好,因為太殷勤的微笑可能會影響案件的調查,但也不能表現得太苛刻。這個表情幾乎可以讓科迪莉亞掉以輕心,但她可不願意在那雙老到的眼睛注視下表現得像個傻瓜。

第一次去之前,她至少還有時間研究對策。掩蓋事實毫無優勢,而且非常危險,因為聰明的人很快就能發現問題。如果問到她,她可以透露自己與蒂林姐弟和馬克的導師都談過馬克·卡倫德的事,曾經設法尋找並約見了戈達德太太,去拜訪了格萊德溫醫生。對於有人想害死她以及她去過薩默賽特府的事情,她準備只字不提。她知道哪些事實至關重要,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羅納德·卡倫德被殺,祈禱書中的線索,馬克死亡的真相。她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被拖進案情討論,不能談及她自己、她的生活、目前的工作,還有她的抱負。她想起了伯尼對她說的話:“在這個國家,如果一個人緘口不言,誰也無法強迫他開口,言多必失。多數人都管不住自己的嘴,這對警察來說是好事。那些自作聰明的人是最糟糕的。他們想表現自己是如何的聰明,一旦與他們探討案件,即使是泛泛的探討,你也能抓住他們的漏洞。”科迪莉亞提醒自己當初是怎麽告誡伊麗莎白·利明的:“不要胡編亂造,不要無中生有,不要害怕,就說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達格利什說:“你有沒有考慮過請個律師,格雷小姐?”

“我沒有律師。”

“法律協會可以向你提供一份可靠、有用的律師名單。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但是請律師我還得花錢,不是嗎?如果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麽還要請律師呢?”

“大部分人正是在開始說實話的時候,才覺得需要請一名律師。”

“但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為什麽要說謊呢?”這個反問是個錯誤。他非常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好像她真的想了解似的。

“這個嘛,可以保護你自己——雖然我認為不大可能——或者保護另外某個人。這樣做的動機可能是出於愛、恐懼或正義感。我認為,這個案子中的人和你認識的時間都不長,所以你對他們的感情不會太深,因此愛就可以排除了。我看你也不是隨便就能嚇倒的人,所以剩下的就是正義感。格雷小姐,所謂正義感,可是個非常危險的概念。”

之前她也受過嚴密的審問。劍橋警方的調查就做得非常透徹。可是這回,她第一次被一個自己所了解的人審訊。這個人知道她在說謊,知道馬克·卡倫德不是自殺。而且她內心非常清楚,所有的一切他都會知道。她不得不迫使自己接受現實。他也許不那麽有把握。他沒有掌握合法的證據,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除了伊麗莎白·利明和她兩個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把真相告訴他了。而她也不準備說。達格利什可以用他無懈可擊的邏輯、奇妙的友善態度、他的禮貌和耐心來摧毀她的意志。但她是不會開口的,在英國,他還沒有辦法讓她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