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範樓案 第一章 無頭屍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李清照

“五花叢裏英雄輩,倚玉偎香不暫離,做得個風流第一……”

清明正午,汴河大街、香染街口孫羊店三樓西廂房裏,兩個客人坐著喝酒說話,旁邊一個女子在唱曲。那女子名叫池了了,二十出頭,外面穿著件半舊的碎葉紋靛錦鑲邊的無袖紫色緞褙子,裏面是半舊的百合色羅衫和水紅抹胸,下身是半舊紫色羅裙。雖然是南方人,她卻生得不夠靈秀,臉盤子略方了些,又常日在街巷串走,皮膚不夠白細,幸而一雙水杏眼,極有神采。

她的歌喉被風塵磨久了,也少了甜潤,再歡喜的曲子,唱出來總有一絲澀意。不過,她天生記性好,熟記了十幾套大曲、幾百首辭令,又自小苦練過琵琶。加之能沉得住氣,從不怯場,走到哪裏都不會失手。今天所唱這套《圓裏圓》她更是熟得不得了,唱過何止數百遍,今天卻幾次忘詞,幾次走腔,幾次按錯弦位,甚而想摔了琵琶。

好不容易才算唱完《圓裏圓》最後一支尾曲。

她不是正路上的歌妓,入不了妓籍,汴京各家妓團樂社也都不收納她。她慣於單走,索性就一個人到處趕趁酒宴茶會,京城把她這種樂人喚作“歧路人”,又叫“打酒坐”。這孫羊店是京城酒樓七十二家正店之一,自家就雇有數十個正籍妓女,說起來根本沒有池了了進去唱的余地。只因她平日和店裏主管、大伯們往來言談得好,白天若有空缺,偶爾會叫她來陪客。

今天,店裏祝大伯知道她遇了事,一個月都沒出來唱,才托信讓她來。她不好推辭,只好強打起精神出來。誰知道,才進城門,就見到曹喜——那個兇手,他竟被放了出來,和他父親曹大元並肩騎著驢,邊走邊笑,好不暢快。他高昂著頭,那得意模樣,看來是完全沒事了,以至於都沒看見池了了。

池了了才稍稍平復的心,頓時又翻騰起來。

一個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又湧現眼前。董謙躺在墻邊,脖頸處被齊齊斬斷,不見了頭顱,血流了一地,甚至都還沒冷。而當時,曹喜站在一旁,裝作一臉吃驚,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到孫羊店,見了客人,坐下來開唱時,她一直念著千萬不要辜負祝大伯好意,才勉強撐下來。幸而客人們談興歡濃,並不在意她唱得如何。唱完了,客人也並不知道。池了了不好插嘴告退,只好坐著等,臉上連笑都掛不住。

客人面前,哭喪著臉是最大忌諱。這些年,她也早就練成了兩張臉,不管心裏如何,外面那張臉總能笑得合適,不讓客人厭煩。今天,外面那張臉卻像脂粉被汗漬,再遮不住裏面的煩亂了。

過了一陣,兩位客人終於起身,做東的是個瘦子,他人瘦,出手更瘦,說沒有散碎銀子,也沒帶銅錢,方才他一直用一根銀耳挖的尖頭剔牙,就順手將那耳挖賞給池了了。這耳挖不到一錢重,滿算也就值一百五十文。這兩年物價騰貴,尤其方臘在東南鬧事,漕運大減,一鬥米都漲到三百文。若是往常,池了了絕不會輕易放過,總要盡力奉承,多討要一些,但今天哪有心思?她勉強笑著道謝接過,送客人出去。

客人走後,她失魂落魄呆坐了一會兒,見桌上有碗粉羹客人並沒有動,就從放在墻角的青布包袱裏取出一個朱地剔黑半舊的小圓食盒,將那碗粉羹倒進食盒,蓋緊放進包袱包好。

臨出門前,她走到窗口望了一眼,看見街對角一家人正在說笑,其中一個年輕姑娘看著眼熟,她心裏一動:那不是趙瓣兒嗎?瓣兒姑娘的哥哥趙不尤是京城有名的“疤面判官”,他或許能拆穿曹喜那兇手的殺人真相?不過,趙不尤平日只是替人寫訟狀,似乎並不去查探案子。而且……我算什麽呢?就算董家沒人了,告狀也輪不到我呀。

站在窗邊,她猶豫起來,打算撒手不管,但又想到董謙之死全因自己而起,怎麽能忍心不管?

這時,街對面,瓣兒的嫂嫂抱著孩子,上了一頂雇來的轎子,瓣兒則跟在轎子旁。她們要走了,無論如何也要試試,不能讓曹喜那兇手就這麽逍遙逃罪。瓣兒姑娘很熱心,先找她說說看。池了了心一橫,忙跑下樓來,剛出了酒樓大門,就和一個落魄道士撞到一起,道士忙連聲道歉,池了了卻全沒聽見。

趙瓣兒剛好走到孫羊店門前,池了了迎過去喚道:“瓣兒姑娘!”

趙瓣兒看到她,頓時笑著抓住她的手:“了了?”

去年,池了了被喚去簞瓢巷一戶人家酒宴上唱曲,在巷子裏,不小心被一塊石子崴了腳,跌倒在地上,正跌在瓣兒家門前。瓣兒剛巧出來見到,跑過來扶起她,強邀她挪進屋裏。趕緊去燒了水,用熱水帕子替她敷腳,又找了跌打藥給她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