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九章 琴心、書簡、快哉風

循理者共悅之,不循理者共改之。

——張載

趙不尤別過田況,又去訪江渡年。

墨子江渡年終日以筆墨為伴,是個書癡,以摹寫名家書法著稱。前幾十年,有書畫大家米芾,善於摹寫古時名畫,即便行家也難辨真偽,因其性情癲狂,號稱“米顛”。現在又有江渡年善仿晉唐以來名家書法,纖毫不差,幾如拓寫。因此,坊間有句俗語“畫偽米發顛,書假江渡年”。

其實米芾摹寫,只為愛畫,他遍習古今名作,用功極深,名望又極高,從未以假混真,將摹作流布於世。江渡年雖然家境寒素,卻也絕不將仿作傳之於外。坊間印社書商,卻常假托兩人之名牟利,即便聲稱仿作,只要掛了兩人名字,也能賣出好價。

而且,江渡年仿寫絕不止於臨摹法帖。二十歲之前,他的摹寫已能逼真,之後,他更深入其間,以字觀人,揣摩各名家性情、癖好、胸襟、學養,久而久之,不再是摹字,而是摹人,摹神。揮筆之時,他已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些書家本人。

兩年前秋分那天,趙不尤和東水八子在城南吹台相聚,琴子樂致和於高台秋風之中,彈奏了新度之曲《秋水》。江渡年當時酒高興起,因手邊無紙,便脫下所穿白布袍,鋪在石案上,提筆蘸墨,在布上揮毫狂書,是以東坡筆法寫東坡《快哉此風賦》。趙不尤童年時曾親眼見過一次蘇軾,東坡風致灑落,神采豪逸,他雖然年幼,卻印象極深。那天江渡年書寫時,趙不尤看他形貌神色,竟恍然如同見到東坡本人。而白布之上的墨跡,暢腴豪爽,秋風蕩雲一般。即便東坡當日親筆書寫,恐怕也不過如此。

眾人看了,都連聲贊嘆,趙不尤記得鄭敦當時感嘆:“這件舊衣現在拿去典賣,至少得值十貫錢。”江渡年聽了,哈哈大笑,隨手卻將那件舊衣扔進旁邊燙酒炙肉的泥爐裏,火苗隨之噬盡那風雲筆墨。眾人連嘆可惜,他卻笑道:“以此衣祭奠東坡先生,東坡泉下有知,亦當大笑,快哉此炬!”

和田況一樣,江渡年也曾被召入宮中書院,他不願做禦前書奴,不得自在書寫,也托病拒謝了。反倒應召去了集賢閣做抄寫書匠。

當今天子繼位後,在蔡京協倡之下,大興文藝,廣收民間書畫古籍。一些稀有典籍藏於館閣之中,需要抄寫副本。江渡年正是希慕這些典籍,去做了個抄書匠。每月得幾貫辛苦費,聊以養家。

去年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停罷了收書藏書之務,江渡年隨之也被清退。他生性狂傲,又不願賣字營生賤了筆墨,就去了一家經書坊,替書坊抄寫經書刻本。照他的講法,賣字是為身賣心,抄書寫刻本,卻是播文傳道。

趙不尤記得江渡年現在的東家是曹家書坊,當年以違禁盜印蘇軾文集起家。這書坊在城南國子監南街,也不算遠,便步行前往。

進了東水門,向南才行了小半程,就見前面雲騎橋上,一個人飛袍蕩袖、行步如風,看那野馬一般的行姿,趙不尤一眼就認出,是江渡年。

“不尤兄,我正要去找你!”江渡年一向不修邊幅,唇上頜下胡須也如野馬亂鬃一般。

“巧,我也是。”

兩人相視大笑,一起走進街角一家酒樓,隨意點了兩樣小菜,要了兩角酒。

趙不尤又將章美去應天府的事告訴了江渡年,和鄭敦、田況一樣,江渡年也大吃一驚,連聲搖頭,不願相信。

趙不尤勸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查明他二人去應天府的緣由,渡年,你再仔細想想,他們兩人這一向是否有什麽異常?”

“我琢磨了兩天,發覺郎繁和章美那天的確有些異樣。”江渡年大口飲了一盅酒,用手抹了抹髭須濃遮的嘴。

“哦?說來聽聽。”

“你也知道,我這些年摹寫書法,漸漸摸出一些門道,透過字跡去揣摩人的心性。後來覺得,不但字跡,人的神色語態也可揣摩。這兩天,沒事時,我就反復回想他們兩人寒食那天相聚時的情形。就拿這酒杯來說,喝了酒,兩人的手勢和平時都有些不同。先說郎繁——”

江渡年端起手邊的空酒盅,比劃著繼續道:“郎繁平日不太說話,心裏卻藏著抱負,又一直得不到施展,所以有些郁郁寡歡。他平日喝酒,飲過後,放杯時總要頓到桌上,好像是在使氣。寒食那天,他喝過酒,放下杯子時,照舊還是頓下去,不過酒杯放下後,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隨即放開,而是捏著杯子,略停半晌才松手。我估計,他恐怕是在留戀什麽,或猶豫什麽。”

趙不尤照著江渡年說的,拿起酒杯也仿做了一遍,仔細體會其間心緒變化。放下酒杯時,重重頓杯,一般有兩種情態,一種是心有郁氣,無意間借物宣泄;另一種是性情豪爽,處處使力,顯現豪氣。郎繁無疑屬於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