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七章 閨閣、畫作、田產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人欲,則亡天理也。

——程顥

趙不尤又去拜訪簡莊。

雖然目前這案子毫無頭緒,卻已能感到,背後牽連必定極廣。官府已壓住這案子,不願再查,趙不尤卻停不住。就如農人理田,見一叢禾苗無端枯萎焦黑,怎能視而不顧?

他不知道探下去會遇見什麽,只覺得將步入一大片霧沼之中,或許最終也探不到底,甚至會惹出禍端,危及自身。但他生就一副硬脾性,加之身為宗族子弟,少年時住在敦宗院裏,事事都做不得,連院門都不許出。每日所見,都是宗族中的人,只有逢年節,才能去參加一些慶典。去了也只是按輩分排成隊列,不許出聲,更不許亂動亂走。那時望著高而古舊、生滿蒼苔、遍布雨痕的院墻,他常想,這樣過一輩子,連籠子裏的鳥都不如,鳥還能時時叫一叫,撲騰撲騰,他卻只能安安分分排著隊列,在敦宗院出生,又在敦宗院老死。

幸而這些年,宗族禁限漸漸松弛下來。他是第一個從敦宗院中搬出來的宗族子弟。到民間做了訟師,才讓他覺著自己是個活人。別人都笑他鳳凰自投汙泥變老鼠,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榮耀、富貴、享樂,都不及做個有用之人。何況之前那些尊貴不過是個空殼、牢獄而已。

因此,這梅船案固然讓他感到一陣陣森然,但同時也越發激起他的鬥志。他自己很清楚,這並非什麽大義大勇,而是自幼積的一股憤郁之氣,是跟身世、規矩賭氣。但就算是賭氣,又怎樣?總比畏畏縮縮、空費衣食好。

從簞瓢巷到禮順坊並不遠,都在城東郊,他便徒步前往,沿著護龍河向北而行。河岸邊清風洗面,柳絲搖漾,一群白鶴從空中飛鳴而過,令他胸懷頓開,逗起詩興,隨口吟了首《踏莎行》出來。

萬裏長風,千層細浪,春堤古柳情飛蕩。胸懷常向碧空開,從來意興因豪放。

雲翅高歌,煙波低唱,足音踏踏回空響。天高地闊任君行,何須鐘鼓添雄壯?

正走著,前面一個矮壯的人疾步走來,走近一看,是鄭敦。

“不尤兄。”鄭敦喘著氣叉手致禮。

“你這是?”

“我剛去了簡莊兄家裏,章美還是沒回來,我正要去別的地方再找找看。已經幾天了,他認識的人我幾乎都問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

趙不尤心想,東水六子要挨個去訪,既然遇到鄭敦,就先跟他再聊一下,於是言道:“這樣找不是辦法,得再仔細想想,他離開前究竟有些什麽異常。”

“這兩天我日夜都在想,卻絲毫記不起有什麽異常。”

“我也正好要找你細談,咱們找個喝茶的地方,坐下來再慢慢想想。”

前面不遠處橋邊就有一間茶坊,兩人就走過去,揀了個安靜的窗邊坐下,要了茶。

鄭敦顧不得燙,連喝了幾口茶,才嘆道:“幾下裏一起出事,實在讓人招架不住。還好,簡莊兄家的那件大事算是了當了,我們這一陣一直在替他擔憂。”

“可是他那二十畝學田的事?”

趙不尤這一向也在暗暗替簡莊擔憂,各處都在收回學田,簡莊也必定難免,一旦學田收回,他一家生計便沒了著落。不過,朝廷既然罷了三舍官學,重行科舉,私學自然又會重興,趙不尤已向一些好友打問,京中是否有貴臣富商延請西賓,或者書院需要教授,想引薦簡莊謀個教職。

“簡莊兄的妹妹實在了不起,這次全憑了她。”鄭敦大聲贊嘆。

“哦?”趙不尤知道簡莊有個妹妹叫簡貞,但因簡莊家禮嚴格,從不許妹妹拋頭露臉,故而趙不尤從未見過。不過妻子溫悅見過不少次,溫悅對簡貞贊口不絕,說不論樣貌、才情、見識,都是上上之品。

“這事章美竟從來沒跟我們講過!”鄭敦忽然露出不平之色。

“什麽事?”

“我也是今天聽簡莊兄說了才知道。原來這幾年,簡莊兄全是靠他妹妹操持家裏收支營生。簡莊兄一年並沒有多少錢糧收入,卻從來沒顯出寒窘,難得,難得!去年,簡貞姑娘就預感那二十畝學田恐怕靠不久長,就開始預先謀劃。她不僅家務操持得好,竟還畫得一手好畫。剛巧去年簡莊兄新娶了側室,那烏二嫂的父親烏老伯和章美的父親又是舊識,簡貞姑娘從二嫂嘴裏聽說章美和京裏一些書畫經紀有交往,就背著簡莊兄,選了幾幅畫給她二嫂,讓她帶回家,轉交給章美,看看能不能賣些錢。章美拿到畫,找了幾個書畫經紀相看,誰知各個都贊嘆不已,全都被搶買走了,一幅最高竟賣到五貫錢,都快趕上米芾、文仝、李公麟這些名家的價了。簡貞姑娘便將自己幾年來畫的近百幅畫全都托付給章美。可是大半年了,章美卻沒有把錢交給簡貞姑娘。二嫂催問了幾次,章美都說還沒賣掉,二嫂還以為章美窩藏了,差點要向簡莊兄抱怨。她卻忘了,簡貞姑娘交畫時,還讓她轉交了一封信給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