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一章 羽客、天書

子不語怪、力、亂、神。

——《論語》

汴河從汴京城南斜穿而過,沿河一條長街叫汴河大街,橫貫全城。進東水門不遠,一條南北縱向小街,是香染街。兩街交會的東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兒雜燠店,店頭坐著一個濃髯、鼓眼的說書人,正在講史,店外圍了十幾個人。

其中有個年輕男子,叫趙墨兒,剛剛年滿二十,目光清潤,性情溫善,略有些靦腆。站在人群裏,如一卷細韌竹紙,靜待筆墨。

他剛剛送嫂嫂去近旁趙太丞醫鋪,給小侄兒看病。他先回轉來,見旁邊在說書,認得那說書人是彭嘴兒,便也湊過去聽了幾句。彭嘴兒向來喜歡信嘴海說,現在又開始編扯東漢末年張角黃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跡來:“那天公將軍張角,生下來時,狂風大作,雷聲滾滾,頭頂生了一根三寸肉瘤,剛巧有個異人路過,認得那是龍角……”

旁邊一人忽然插了句:“現今東南鬧事的方臘,和這張角倒有些像呢。”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張角當年鬧得天下大亂,覆滅了漢朝。如今方臘才起事幾個月,就已經攻下了江浙二十幾個州郡。童貫率大軍去剿,至今還奈何不了。對了,那張角後來怎麽樣了?”

彭嘴兒笑道:“被曹操滅了,諸位聽我慢慢道來……”

第一個人又插話:“童貫和曹操也像!”

又有個人道:“這兩位可不像,曹操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貫這輩子都是童子身。”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紛紛評點調笑起朝中那些大臣陰私醜事,繼而又爭執起東南局勢、遼金戰事,早忘了聽彭嘴兒說黃巾軍。看彭嘴兒坐在那裏哭不是、笑不是,墨兒忍不住笑起來。京城便是這樣,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內外,無事不知,無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說書人,一張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沒有個窮盡,把正經說書人擠得沒地兒站腳。

墨兒回頭望向街對角涼棚下自家的書訟攤,哥哥趙不尤已坐了下來,來了兩位客人。他忙摸了幾個銅錢,投到彭嘴兒身邊的粗瓷碗裏,轉身回去了。

趙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黃庭堅《松風閣》詩帖中的雄健兩撇。從左額到右頰,斜斜一道傷疤,讓他的臉乍看起來,十分猛厲。

此刻,趙不尤端坐在桌邊,正在聽對面一個青年男子說話。墨兒認得,那人姓梁,是個刀鑷手,專門替人理發修眉,因鼻梁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個男子陪坐在他身邊,姓胡,扁胖臉,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幫閑,說合交易,這一行當的人當時被稱為“涉兒”。兩人常在一處。

只要趙不尤接待訟客,總有人圍過來旁聽,甚而比彭嘴兒更討人氣。這時已有好幾個人湊了過來。

梁歪七用右手捂著左臂,苦著臉,正在述說原委:“我上那人家裏給他修完了面,他不給錢,我爭了兩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頸割過來,我想躲,沒躲贏,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兒在旁邊重重點頭:“對!幸而我正好進去,全被我看見了,看得真真的!那廝好不兇惡,不給錢,還連罵帶踢,要殺人,現在人證、物證都在,趙判官好好幫阿七寫張訟狀,得狠狠懲治懲治這惡徒!”

趙不尤像往常一樣,注視著兩人,只聽,不說話。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對視。這時,墨兒見哥哥眼中隱隱射出一陣寒意,有些納悶。而梁歪七和胡涉兒兩人一碰到趙不尤目光,都很快閃開,一個斜望著桌角,一個眼珠轉個不停。

趙不尤聽完後,略一沉思,望向梁歪七的左臂:“我看看傷處。”

梁歪七用右手費力解開衣帶,胡涉兒忙站起來,幫他脫掉裏外兩層衣袖,露出臂膀來,左臂上紮了一圈白布,布上浸著血。趙不尤起身湊近,輕輕揭開白布邊緣。墨兒也忙過去一起查看,臂膀上果然有一道斜長傷口,雖然敷了藥,但仍看得出來傷口情狀,從臂膀外側,一直延到內側,由深而淺,劃破了臂圍的小半圈。

看過傷口,墨兒不由得望向哥哥,趙不尤也正望向他,兩人目光相遇,會心一笑。

胡涉兒在旁邊又大聲補充道:“是斜對面梅大夫替他醫的傷。我陪阿七去的,梅大夫也是個證人。”

趙不尤問道:“割傷後立即去醫治的?”

梁歪七才點了點頭,胡涉兒便搶著道:“一條膀子看著就要廢了,怎麽敢耽擱?”

趙不尤神色忽變,直視梁歪七,目光威嚴,沉聲道:“回去!莫生事。”

“嗯?”梁歪七和胡涉兒都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