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晚,沒有月亮。

只有那三根柱子隱約地浮在黑夜中。入江蹲著,先撫摸看看最西邊的柱子,不知是什麽樹木,非常幹燥。

入江手裏握著的是海軍刀,不是鑿子。然而,他把它想象成石能的鑿子。不,甚至想象正撫摸柱子的自己不是日本人入江,而是一千四百年前出身名門的青年石能。

偏愛古代美術的入江,常因鑒賞等的關系,很習慣將自己置身於和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

身處戰爭殺戮的世界,為了美術史的研究,也經常必須這麽做。前輩學者中,當然不乏識時務的人。入江模仿不來那種實際,但與此相反,他表現的是另一種能幹。

他可以背向荊棘滿布的現實,鉆進腦子裏所描繪的另一個世界。

即使無法徹底進入石能的世界,至少可以讓自己進入近似蛻變的狀態。

他開始用海軍刀把柱子的根部削掉。刀刃有點兒受損,但很鋒利。幹燥的柱子幾乎無法抵擋刀刃。

花了不少時間。

在那段時間,自己那顆幾乎忘我的心,有時會返回正在削柱子的體內。

“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麽?”

在這個念頭幾次想甩而甩不掉的時候,入江想象起被吊在白楊樹上映翔潔白的裸體、擡眼望著的士兵們粗野的眼神——思及此處,握刀的手再度使力。

暗夜中,入江為慎重起見,好幾次用手指確定,然後再繼續工作。如果削得太過,來不及承載人體,柱子會先塌下來。

“殺掉這只狐狸!”

入江像念經似的,在心裏辯解對方是個兇暴的壞蛋,可是愈這麽想,謝世育愈不像壞蛋。

昨晚,佇立在李東功家門前那沮喪嘆息的身影。然後,今天早上,在第三峰前那煩惱的模樣。想到這幾幕景,竟開始覺得對方其實是個善良的人。一思及此,入江便加速無言的辯解。

狐狸!壞蛋!叛徒!讓你恐嚇!

削下來的木屑慢慢在他腳旁堆積了起來。在夜裏看,感覺像白色的幻影。

雖沒什麽風,但那木屑沙沙地微微出聲,在巖石四周飄舞。風再強一點,木屑會像白色的蝴蝶般在夜空飛舞吧,一片片的木屑說:

這是殺人哩!高聲喊叫著,這飛旋著的幻想同時浮現在入江的腦海。

他撿起木屑,盡量塞進口袋裏。

工作告一段落。

最中間的柱子好像削得太多,簡直就剩一張薄皮維系,兩旁的柱子在支撐著。左右兩旁的柱子如果再削一點點,一定承載不了懸樓的重量,會立刻坍塌下來。

沒想到可能起風,是自己疏忽。只要些微風,便足以使任何一根柱子折斷。

幸好當時沒風。但是,很難保證到明天早上十點鐘還能不刮風。

沿著難爬的巖石,入江先下到山腳來。在回李家途中,正好有塊土質濕軟的地方,他掏出口袋的木屑扔掉,用鞋子使勁地踩踏,塞進地面。被鞋子一擠壓,白色木屑仿佛被黑暗吸進似的,也變成了黑色。

不知貓會不會爬上去?

他猛然想起。在這種緊要關頭,竟會想到這種事。

野貓如果半夜跳上懸樓,柱子能承受得了重量嗎?

總之,工作已完成,一切聽天由命了。剩下來的,就只有祈禱。暗自禱告,回到了李家。

入江躡腳走進門。夜已深,但他還是敲了映翔的房門。

映翔很快現身打開門,讓入江進到房間。看她還沒換上睡衣的模樣,知道她也睡不著。

可能入江的表情太緊張,映翔看到他,瞬間咽了口氣,低聲問道:

“殺掉了?”

入江搖頭,吞了口吐沫後,說道:

“還沒有。不過,明天早上十點左右,那男人會死。你知道那男人每天早上會做早操吧,我做了石能做過的事,把懸樓的柱子削細了,用這把刀。”

他展示海軍刀給映翔看。

她退後半步,凝視著刀子一會兒,很快理解了入江所做的事。

“謝謝……”

才說完,立即撲向入江的懷裏。

刀子從入江的手掉落至地板,發出咣的聲音。

入江用雙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嘴唇貼上入江燒得火紅的臉頰。濕潤的嘴唇冰涼。

入江轉過臉,將自己的唇壓在她的唇上,兩人上下擺動著肩膀,長長地深吻。

映翔把嘴移開,小聲說道:

“那麽,等明天吧!”

再一次把嘴唇移向入江的耳朵,輕吻了一下。

那壓抑的氣息悄悄地宣泄了出來,輕輕吹進入江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