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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深鐫在入江內心的並不是風景。

那一晚輾轉難眠。

分明做了夢,醒來時竟忘記夢的內容是什麽。身體像被手指死死掐住,無力抵抗地被搖動那樣,感覺很奇特的夢。

只記得夢見了當天初識的周扶景,但怎麽都想不起他在夢中扮演什麽角色。或許毫無意義,只是突然出現而已。

“就像是來偷窺我的夢似的。”入江心想。

夢裏的情形雖忘了,但他內心的秘密一定混雜在夢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被窺探可就不妙了。

周扶景在道別時那微翹的嘴角,倒有些像偷窺別人夢境的男人暗自露出的譏諷嘲笑。

入江初次聽到有關玉嶺的故事,是戰爭期間在北京的時候。

來自上海的中國拓本師,把在玉嶺拓印的摩崖佛拓本帶到研究室,要求入江代為考證制作年代。

入江當時為研究中國美術史而滯留北京。戰爭時期,如果沒有特別冠冕堂皇的口實,研究學問是不被允許的。

——為促進日華親善,從美術的領域研究日本與中國的文化交流……

入江就是靠這一贊美辭藻被派往北京的。

入江雖是剛剛入行的學者,但秉持的取向與其說是研究學問,不如說更傾向追求美的事物。

對當時一般公認佛像美的起源來自希臘的說法,入江很不以為然。於是下定決心,一旦和平時代到來,回國後他將潛心研究民間的佛像。

所以,拓本師帶來的那五張玉嶺摩崖佛的面部圖,深深吸引了入江。

雕刻方法很拙劣,一眼就知道並非出自職業工匠之手。眼睛僅兩個點,鼻子是一條縱線,嘴巴則是一根橫棒。

佛身和臉相比,不是太短就是過長,完全忽視了對稱性。

毫無希臘的痕跡。

“這兒居然有民間的佛像!”

入江看了後,忍不住怦然心跳。

“玉嶺的摩崖佛就只有這些?”他問道。

“不,不,還多著呢,數不清。有拓本容不下的大佛,也有很小的。”拓本師回答。

入江向拓本師刨根問底地詢問有關玉嶺的情況,知道了以下事情——

玉嶺包括由巖石形成的山巒,東西共有五座,附近的人稱其為“玉嶺五峰”。從東邊起為第一峰、第二峰……分別以數字命名。

第四峰又稱“番瓜巖”,有很多細細的皺褶。其余的山峰則像被巨人的斧頭砍過一樣,表面平整,遠看過去仿佛直立的黑板,讓人想在上頭寫字。

第四峰以外各山峰的巖面,雕刻著許多佛像,從身長二三十厘米小到數十米大的都有,雜然林立,簡直像用鑿子隨意寫上似的。最初可能是從人身高度可及處開始雕刻,慢慢地空間沒有了,才使用腳架逐步往上刻。

由於歷史悠久,究竟什麽時代雕刻的,連當地人都不知道。傳說約從齊代到梁代一百年間持續雕成……

聽了這段話,入江更想早些見識玉嶺的面目了。

當時的他,對於勻稱的東西充滿極大的敵意。

那似乎是一種屬於青春的反抗。

所謂戰爭狀態,入江認為就是將一切都封閉在既定框架中,讓人透不過氣的時代。與這個框架相似的、因這個框架所聯想到的,以及因這個框架而構建的、被公式化的東西,將這一切統統摧毀,一直是入江內心深藏的一個願望。

對於古雅稚拙的渴望與憧憬,即是這種心理的一種扭曲吧。

無法忍受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可以說也是源自相同的精神狀態。

入江想暫時離開北京的念頭,和對玉嶺的向往不謀而合。

巧合的是,入江所屬的研究機關那年預算有結余。

一起工作的某研究員早先預定的學術調查旅行,因應征入伍被迫取消。

入江得知後立刻提出前往玉嶺的申請。

——如果傳說屬實,玉嶺的摩崖佛將是五至六世紀的作品,也許可追溯其與日本推古佛之間的關系。

這是入江申請時附上的理由。

要知道,那是個做任何事都需要辯白或借口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