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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任翻譯的青年,用手扶著鉛灰色的鏡框,問道:

“入江先生,您為什麽想去玉嶺那種地方?”

“想再去看看那裏的摩崖佛。很久以前,我曾經詳細地調查過。”入江章介回答。

“據我們調查的結果,在我國,玉嶺的佛像也就算三四流,並不很有名。我能知道您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翻譯說的語速很慢,頓挫清晰,顯然十分在意對方能否理解。

“那裏的佛像,與雲岡、龍門的石佛一樣,不是靠當時統治者的權力和財力鑿刻的,而是沒有任何背景的老百姓,一錘一錘在巖石上雕刻出來的。我對這一點極感興趣,可能的話,想再重新評估。”

一邊回答,入江發現自己的語調不知何時被年輕翻譯的日語感染了。不僅語調,連剛才所說沒有任何背景的百姓等理由,也是刻意附和這個國家國情的說法。

年輕翻譯將入江的話轉給旁邊年約四十歲的官員。入江懂中國話,知道翻譯得很正確。

入江所提出希望訪問的地點名單就攤開放在桌上。官員點了幾次頭後,拿起紅色鉛筆,將“玉嶺”兩個字圈起來。

批準了。

名單上約半數的地點因不合時宜去而被取消了。因為正值“紅衛兵”大串聯的高峰,會有很多麻煩。入江一行人的視察團原本計劃從北京乘火車到上海,但後來改乘飛機。

其實,玉嶺並沒有值得特別一提的名勝和絕景,交通也相當不方便。摩崖佛出自外行人之手,是很稚拙的作品,恐怕不曾有外國訪客去過。入江曾暗自揣度,看了名單的官員一定覺得奇怪,可能很快會被刪掉。

獲得批準一事令他大感意外。

看著紅色圈印,入江覺得自己開始動搖了。前往玉嶺,需要有心理準備,而他萬萬沒有料到會被允許,所以尚未做好安排。

年輕翻譯又用手扶扶鏡框,說道:

“團體考察的最後兩天,因為所學領域不同,想看的地點也不一樣,大家得分頭進行。從這裏出發到玉嶺要半天以上的時間,會有人陪老師去。說不定是不懂日語的人,請多包涵,反正老師的中國話挺好的。”

“嗯,無所謂。”入江答道。

訪問中國視察團由S縣的八名大學教授組成,入江章介是其中一員。他專攻中國美術史,戰爭期間曾在中國待過兩年。

“最後兩天……”

回房間途中,入江如此自言自語。

如果到了玉嶺,似乎就會有一種怦然心跳的沖動感,千萬要克制住。

這樣想著,入江一頭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已經五十歲了,難道自己的體內還殘留著一觸即發的熱情嗎?”

像是自問,但忐忑不安的情緒並沒有消失。

兩天的上海考察很普通。參觀的地方是外來客人常去的,對方的招待也十分老練。

到處都是紅衛兵,氣氛顯得熱氣騰騰。研究政治學的教授們,為了掌握眼前激烈動蕩時期的政治社會情況,都緊張地睜大眼睛忙得不亦樂乎。而入江對此情此景卻沒有絲毫興趣。

到玉嶺去——這個念頭占據了入江的腦海。無論參觀工廠、革命博物館,或朗讀毛主席語錄,他都心不在焉。

第二天晚上,擔任翻譯的青年帶了一名男子到飯店見入江。

“這位是周扶景先生,周先生正好明天要去玉嶺。”

周扶景和入江一樣年紀,瘦瘦黑黑的,看起來相當精悍。

“請多關照。”

周扶景說道,微微低了一下頭。

沒什麽表情,不再多說。是個話不多、不擅應酬的男子。

如果不是年輕翻譯趁機說明前往玉嶺的路線,場面恐怕就撐不住了。

想到半天以上的汽車旅行,要和這個難以接近的男人度過,入江心裏覺得不太舒服。但是,總比跟嘮叨的男人同行強。事實上,入江清楚得很,和實現前往玉嶺的願望相比,同行者是誰的問題太微不足道了。

“再見!”

年輕翻譯話音未落,周扶景唐突地伸出手表示要道別。

入江連忙伸手回握。

那是一只有力的厚掌。

轉身走向房門時,周扶景的表情微露變化,嘴角似乎有點兒往上翹。

是欲言又止,還是微笑?入江看不出來。

想到明天即將出發,入江竟有些後悔把“玉嶺”兩個字寫進名單裏。

“可是不能不去,嗯,是玉嶺在呼喚我……”入江自言自語。

二十五年前的玉嶺,在入江的腦海裏蘇醒。奇怪的是,輪廓的線條模糊不清,山的形狀也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