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遠方來客(第2/3頁)

“是嗎……那是從瑞士寄出的吧!我記得當時事出突然,就寫了張明信片,上面是阿爾卑斯……”

“沒錯。”席有仁一邊平復感慨的情緒,一邊說道,“是阿爾卑斯,那是一張很漂亮的美術明信片。”

對當時的李源良而言,席有仁不過是他一時興起挽救的一介商人,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可是,李源良卻還記得,甚至連明信片上的照片都不曾忘記。

“我到了美國後也出乎意料地大費周折。”

“我是那年六月去的上海,也就是發生盧溝橋事變一個月前。您當時還沒回來呢!”

席有仁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形,那是他一生中心懷感激最多的時期。甫一抵達上海,他便立刻奔向興祥隆銀行,連本帶利地還清了貸款。縱然李源良對他恩義尚存,但形式上他已償還得一幹二凈了。銀行方面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迅速地還清貸款,感到格外驚喜,還特意派人帶他遊覽了整個上海。根本無暇好好遊玩的他,唯有那時是滿心愉悅地暢遊了一番。

“我回國時,戰爭已經開始了。”說著,李社長的目光望向了窗戶。

回想起來,自那次回國時起,他的運勢便開始急轉直落。一切都被卷入了戰爭的旋渦之中。李源良遷至重慶,興祥隆銀行也停止了上海的業務,淪為內地的地方錢莊。席有仁也曾從他人口中聽聞此事,可當時的瑞和企業雖已脫離危機,但仍步履維艱,他也無能為力。席有仁成為名副其實的業界第一人還是戰後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屬於戰後派。

戰後,就在席有仁為擴大瑞和的公司業務忙得不可開交時,香港的廖氏通知他,李源良去了日本。廖氏是瑞和創業時代的元老,當時已經隱退。他曾在香港照顧過李源良,眼見曾經的青年銀行家破落至此,境遇淒涼,十分可憐。據說他當時極度害怕見到熟人。雖然貧窮絕非是寡廉鮮恥的事情,但那些嬌生慣養的少爺卻常常以沒落為恥。李源良在日本有位朋友擁有一家塑料方面的工廠,當時邀請他過去負責出口部門,他便立刻乘船火速趕去。他一定以為在日本便不會遇見昔日的熟人,似乎只要沒有人知道他的全盛時期,他就會覺得輕松。可憐的少爺啊……

說不定,自己如今只是坐在李源良面前,就已令他感到難以忍受的屈辱,只是為了那兩千萬才一直盡量忍耐——一念及此,席有仁的心情漸漸變得沮喪。

“那時在香港曾受到廖先生的多方關照。”

意外地,李源良的聲音聽起來很開朗,席有仁頓時松了口氣。

“廖先生去年年底去世了。”他說道。

“是啊,我前些日子聽到這個消息時大吃一驚,那麽好的人竟然……”

“他可以說已享盡天年。”南洋的豪商說道,“幾個兒子各自都事業有成,很了不起。”

“廖先生樂於助人,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曾受到他的關照。他在政府機關很吃得開,不管是訴訟也好,身份證也好,還有諸如我的出國手續,各種事情大家都要指望廖先生。有來自山東的廚師、從台灣偷渡過來的醫生、還有我的秘書以及銀行相關人員——僅我所知便有超過十人曾受到廖先生的幫助。”隨後,二人轉而談起實業家之間的共通話題,對市場行情的預測、世界形勢……

屏風對面的打字機發出如同機關槍般的聲音,席有仁的目光透過窗戶,望向初冬萬裏無雲的天空。

談話一時中斷。五興公司的社長猶如復習一般,開始逐一回顧到現在為止的重要場景……在避暑地批準決定救濟瑞和的文件、瑞士的美術明信片、重慶的街道、戰後的上海、淒慘的香港時代以及剛剛簽訂的八十萬英鎊的合同——這些便是他的一生。年過六十卻走到如今這步田地,一切都是命運。而為了改變命運,他不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嗎?

“我明天陪您去奈良吧!或許會有些冷,但在日本,這個時節的氣候還算不錯的。”

“請別這麽費心。”席有仁說道,“占用您的寶貴時間,我於心不安。”

二人用鐵觀音潤了潤喉,互相凝視,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皺紋。

“人生如戲,一場波瀾壯闊的戲。自打上了年紀,我常會這樣想。”說著,已跨過七十歲門檻的南洋來客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一場戲……是啊,沒錯。”

五興公司的社長也緊隨客人站了起來。

頭等車廂裏,喬玉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

馬克實在看不下去,悄聲說道:“還沒看夠嗎?別這樣一直賴在窗邊,簡直像是從鄉下來的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