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溫特小姐見面(第2/6頁)

最令我緊張的東西是她的墨鏡。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是記得海報上她那雙冷酷的綠色眼眸,黑色的墨鏡似乎讓她的眼睛變成了探照燈:我覺得她正透過鏡片看穿我的皮膚、深入我的靈魂裏。

我戴上面紗,也將自己的外表隱藏起來,令人無法看透。

有一瞬,我認為她有些吃驚,面紗讓我變得不透明,使她無法看透我,但是她很快恢復了鎮靜,比我快得多。

“很好。”她尖刻地說,與其說她是在朝我笑,還不如說她是在對她自己笑。“說正經事。你的信讓我明白你對我委托的事還持有保留意見。”

“嗯,是的,那是——”

話音又起,似乎並不管我話還沒說完。“我可以提高你每月的報酬和最後的酬勞。”

我舔舔嘴唇,搜尋著合適的措辭。不等我說話,溫特小姐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我扁平的棕色劉海、直筒裙和藏青色的羊毛衫。她對我抱以一抹憐憫的淺笑,堵住了我想說的話。“但是追求金錢顯然不是你的本性。真奇怪啊。”她語氣冷冷地,“我寫過不在乎金錢的人,但從沒想過真的會遇見一個這樣的人。”她向後仰靠著墊子。“因此我斷定你的顧慮是關於‘正直’。缺乏對金錢的健康追求的人生是不平衡的,此類人會無法擺脫有關個人誠信的困擾。”

她揮揮手,驅走了我想要說出口的話。“你害怕接受傳主的委托寫一本傳記,因為你怕有損於自己的獨立性。你懷疑我想要控制最後成書的內容。你知道我拒絕過很多傳記作家,我也驚訝於自己現在改變主意。”她又透過黑色的墨鏡注視著我,“最重要的是,你怕我有意欺騙你。”

我張嘴想辯解,卻發現無話可說。她說的沒錯。

“你瞧,你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吧?你對指責我意欲對你說謊感到尷尬嗎?人們不喜歡互相指責對方說謊。看在老天的分上,坐下。”

我坐下來。“我沒有指責你什麽——”我溫和地開口說道,但是她立即打斷了我。

“不要這麽禮貌。假如說有哪件事是我無法忍受的,那就是禮貌。”

她的額頭一抽搐,一道眉毛越過了墨鏡的上緣。看那一道遒勁的黑色弧度一點都不像是自然的眉毛。


“禮貌。假如說這是一種美德,那它也是可憐人的美德。不冒犯有什麽值得贊美的?我倒想知道。畢竟,那很容易做到。一個人不需要什麽特別的才能就能做到彬彬有禮。相反,當你一無所成時,惟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表現得有禮貌。有雄心的人壓根不會在乎別人是怎麽想他們的。瓦格納不會因為擔心他是否傷害了某人的感情而失眠。但他卻是那個時代的天才。”

她繼續不帶感情地往下說,回憶了一個又一個天才的例子,以及天才的盟友——“自私”,她說話時,身上的披肩一動也不動。我想,她一定是鋼鐵鑄造的。

最終,她總結陳詞:“我既不具備禮貌這種美德,也不尊重他人所表現出的禮貌。我們沒有必要關注它。”當有關該話題的一切都塵埃落定後,她便收聲了。

“你提起了說謊。”我說,“那或許是我們要關注的東西。”

“從何說起?”透過黑色的鏡片,我只能看見她的眼睫毛在動。它們在眼睛的周圍撲扇,顫動,猶如蜘蛛身體周圍的長腿。

“僅在過去的兩年中,你已經對記者說了十九個不同版本的人生故事。這還僅僅是我快速搜尋的結果。還有更多吧。大概有幾百個。”

她聳聳肩膀。“這是我的職業。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我是傳記作者。我與事實打交道。”

她搖搖頭,那頭僵硬的卷發便一起動了幾下。“乏味至極啊!我永遠也不可能做傳記作者。你難道不認為人可以通過講故事更好地陳述事實嗎?”

“不可能通過你至今對這個世界所講的故事。”

溫特小姐點點頭,以示退讓。“李小姐,”她說,語速比之前慢了一些,“我為自己的過去營造了一個煙幕,我這麽做是有理由的。我向你保證,那些理由,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什麽理由?”

“人生是一堆肥料。”

我眨眨眼睛。

“你認為這種說法很奇怪,但這是真的。我的一生和我所有的經歷,那些降臨到我頭上的事,那些我所認識的人,我所有的記憶,夢想,幻想,我所讀過的一切,都被拋擲到這堆肥料上面,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已經腐爛成一堆肥沃的黑色有機覆蓋物。細胞分裂的過程使之變得面目全非。其他人把它稱為想象力。我將它視作一堆肥料。我經常把一個念頭種在這堆肥料裏,然後等待。念頭從這堆原本是人生的黑色有機肥料裏汲取養分,自給自足。它發芽,生根。如此這般,有一天我便收獲了一個故事或者一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