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涅墨亞獅子(第3/6頁)

約翰·理查森上校的生活在很多方面一直是個謎,甚至連他的近親好友都懷疑他的心理平衡問題。然而,若是我們在家族先祖肖像畫廊他的畫像前停下來,我們就會明顯感到,這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他小個子,瘦削,說不上有多威嚴,但其目光,如同其他那些祖先一個個紋絲不動的面孔一樣,正直而果敢。他是個正人君子,時刻準備好去為王國的榮譽做最大的犧牲。

一八六〇年,他作為聯軍部隊的一員,開進北京。其時他剛滿二十,只在中國待了很短時間,隨後,據我們了解,他到處漂泊旅行,不過後來又返回中國,並在那裏度過了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時光。八十年代初,他在上海得到任命,統領英租界的警備隊。他從這國家帶回不少紀念品,譬如塗漆的首飾盒、小塑像、山水畫等。今天人們尚能找到它們,散見於翠徑各處,尤其是他的書房。這書房自那以後就被取名“中國居”,屋子本身也沾了不少神秘感覺,因他不許別人進去。八十年代末,他年歲尚輕便退休了,此後再未離開翠徑;二十年後,他朝頭部開了一槍,自行結束了生命,留下一個寡婦和三個孩子。人們始終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舉。

悲劇發生兩年了。人們或曾認為,這地方的主人一死,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氛便會隨之消逝--那種說不清道不明、讓人心緒不寧的感覺。這是他定居翠徑莊園之後,始終縈繞大家心頭的感受。其實大謬不然。宅子裏的氣氛始終怪譎,於人於事似都發生著影響。這方面既有很多可講,卻又無從說起;一切都像是要有大禍臨頭,卻又顯得風平浪靜;既有隱隱約約的感覺,卻又覺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怪異得就像是常在樓房後部走廊裏幽幽回響的笛聲。

這是一種很單調的樂曲,曲調並不流暢,連漫不經心的耳朵聽上去恐怕都會覺得厭煩。樂師對自己樂器的掌握尚未爐火純青,但他想要吹好的用心倒也顯而易見。人們感到,他的每一個樂句都在想吸引聽眾,想和聽眾溝通,想要取得聽眾的認可、觸動聽眾的心弦。他眼盯看笛端,目光顯得非常專注,但在他那雙黑色、冷漠、一動不動的眼中卻有種令人不安的東西。

德雷克·理查森放下笛子,最終厭倦地嘆了口氣。他是盡心盡力吹的,這從他一叢硬直的發綹下汗濕的前額便可看得出來。他是理查森幾個孩子中的老大,一個頑固的獨身主義者,已三十好幾了。他體質羸弱,面部瘦削,下巴凸出,很像父親但無其風度氣派。他眼神遊移不定,弓著背,步態缺少自信,甚至走路都躡手躡腳。在翠徑莊園,大家很少注意到他。當他沿著走廊走過去時,就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影子,而且腦子裏總在想著什麽。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大遊廊裏,那個地方自從他對蛇發生興趣後已變得像是一個動物園。說“植物園”這個詞也許更加適合,因為人們很難看清那十來個籠子,它們都放在一個微縮型熱帶叢林景觀中。那裏多為各種異國植物,先前是已故的約翰·理查森栽在花缽裏的。德雷克花了大量精力照料它們,幾乎和照料他的那些“食客”一樣不遺余力。這些“食客”,在他看來也像離鄉背井的人那般患著相思病;一年到頭,他照料它們,和它們說話,注意觀察它們,同時也作了不少筆記,想就此題材寫一專著,而且毫不懷疑這部著作會很權威。

被關起來的蛇適應性很強,這是所有專家都認識到的:只要在搬動它們時輕拿輕放。但德雷克·理查森想更進一步。最近以來,他想借助音樂做到能和它們進行溝通。他不贊同一種被普遍認可的觀點,就是爬行動物的聽力很糟,不能感知空氣中的聲音。他承認耍蛇者的動作會吸引眼鏡蛇;但對他來說,笛子送出的音樂極為關鍵,前提是音質要恰到好處。不久前,他讀到印度人在這問題上的一種新理論,便想付諸實踐:“只能用一種純天然的樂器來進行。它取自品質上佳的木材,切勿添加其他材料。對音質要下功夫,不斷加工,找出正確、盡可能完美的樂音……全身心投入每個音符……選擇可反復進行的旋律,以使被研究對象馬上識別出來……只要做出此種努力,我們便能與之建立聯系……”

當籠中的兩條眼鏡蛇在細長的柵欄後轉身背對著他,露出它們那副“黑眼鏡”時,德雷克全身一陣激動,確信這兩條蛇對他的“信息”並非無動於衷。證明這一點的,是在他停下音樂後它們總是面露慍色的那種態度。他很想繼續實驗,但他感到筋疲力盡已無法再進行下去了。還是等到明天吧,這樣更好,讓自己身心恢復了再做不遲。說不定,到時他還會壯膽不用這隔離柵,隨意在它們面前吹奏呢!這道柵欄對他們的聯系顯然是一道障礙,就像任何把囚犯和他們看守隔離開來的柵欄一樣。有好幾次,他曾冒險打開籠子,靠近它們……這些爬行動物從未表現出敵對的舉動。他是它們的朋友,而它們也很明白這一點。但可惜,在家裏其他人眼裏就不是這麽回事了。他沒把母親、舅舅、妹妹以及父親生前提出的警告放在心上:“很快就會出事的……哪天你忘了關籠子……”至於他弟弟,粗野的赫拉克勒斯,曾幹脆放話,說要一把火燒掉遊廊,“讓這些叫人惡心的害人蟲從翠徑消失,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