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新年假期剛過,東京街頭就滿是夾裹著倦意和不耐的淺灰色風衣,輪廓因為它們的主人匆忙的腳步而渾濁成一片,幾乎要融入水泥背景之中。雖然在遠離商業區的那些相對僻靜的小巷中,家家戶戶院門口插著的門松,還殘留著濃濃的新年氣息。到了市中心的青山一代,連除夕夜被人海淹沒,熱鬧非凡的明治神宮,也冷清得讓人不得不感嘆,假期真的已經過去了。空氣依舊是僵硬冰冷的,與一年前、與任何一年相比,都感覺不出絲毫變化。各個公司簽收包裹的事務員,稍微不注意,就會把日期誤寫成去年。

水名曉人用手將百葉窗的其中一片往下壓,從五厘米不到的空隙間看了看街道。一個街區之外的國道果然又被堵了個嚴嚴實實,其中不乏碩大的頂著天線的新聞采訪車。低頭看表,離預定的記者招待會還差半個小時。自從去年年底水名被正式起訴之後,幾乎所有的記者招待會都是他獨自一人出席。水名高層,從水名裕司到各個董事,到了這種時候都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將“代表水名”的重任交給了他這個前總裁的兒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案件進展緩慢,但是在台面之下,水名得到了內閣的大力支持。經產省、外務省,當然還有財務省,都表現出一副與水名同舟共濟的姿態。因為內閣也知道,在經濟如此不景氣,國內失業率始終不見下降的時期,一旦水名破產,對於已經低迷的市場信心,會是多麽的雪上加霜。

“水名部長,差不多到時間了。”門外傳來秘書敲門的聲音。

“我馬上就過去。”曉人應道。

一天前,洛杉磯檢察院,宣布撤銷對水名多達十六項控訴中的其中一項,“阻礙司法公正”的控訴。曉人知道,撤銷這項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無非是檢察院用來壯膽的控訴,對案子的進展不會有實質性幫助,但是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勝利,也能夠為水名的公眾形象加分不少。於是在新年假期結束的第一天,他就讓公關部召集來了東京都內各大媒體,召開緊急記者招待會。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曉人將西裝上衣扣上,又調整了一下領帶的位置,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出去。

在一片可以讓人眼盲的閃光燈之下,水名曉人冷靜地走上台,在擺放了麥克風被白色桌布徹底遮蓋住的長桌前站定。“大家新年好,感謝大家在新年的第一天就為了水名集團聚集在這裏。”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之後坐下,開始講述那個被撤銷的指控。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裏,水名曉人流暢而清晰地,將事先已經背了無數遍的內容復述出來。這期間,閃光燈從來沒有停下來過。大廳盡頭左右兩邊被攝影師架起了兩盞巨大的聚光燈,散發著灼人的光線。他感到有些口幹,但是沒有碰放在一邊的玻璃水壺和杯子。

“想要向各位匯報的事情就到這裏了,請問各位有什麽問題嗎?”

“請問,這項控訴被撤銷,是否表示水名很有可能在這場官司中最終獲勝呢?”帶著讀賣新聞袖章的記者第一個問道。

“我認為,撤銷這項控訴至少可以說明,洛杉磯檢方對於自己的勝算產生了動搖。”曉人說道:“正如水名一直強調的,水名從來沒有通過任何違反美國法律的手段,向美國出口產品。洛杉磯檢方的指控從一開始就是無中生有的中傷。”

“但是水名如何解釋,平成二十年80美國商務部撤銷反傾銷稅之後,水名大幅度上升的市場占有率呢?”

“向美國市場出口水名的產品是祖父水名啟介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幾十年來水名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曉人看著大廳盡頭的某處說道:“但是美國為了保護本土企業,幾十年來,一直向不存在任何傾銷行為的水名征收高額的反傾銷稅。水名並不是自由貿易下的勝利者,不過是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犧牲品罷了。”說到這裏,曉人停頓了一下,看著剛才提問的記者,說道:“美國在千禧年之後,頒布了《持續傾銷和補貼抵消法》,根據該法案,凡是申請商務部對進口商品征收反傾銷稅的美國企業,都將直接從反傾銷關稅中獲得一筆收入。也就是說,在該法案下,美國企業有巨大的動力去不斷地要求商務部征收反傾銷稅。但是這項法案在平成十九年,也就是美國商務部撤銷對水名的反傾銷稅之前,被國會廢除了。我希望這個解釋回答了您的問題。”

這時,站在一邊台下的秘書,幾乎是將時間精準到分秒地說道:“感謝各位的到來,那麽今天的記者招待會就到這裏……”

“不好意思,水名部長,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坐在大廳後排的一個記者舉著手站了起來。

“請說。”曉人對著他笑了笑,又旋即對秘書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