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與來島分開生活,是在十二歲的春天。那一年來島考上明治大學,離開京都,一個人去了東京。雖然七月未步到東京去見過來島一次,但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將未步放置在了一個最被動無措的境地,她只能任憑來島擺弄,想說的話最後一句也沒有說出來。不過在未步看來,能夠見到來島已經是極度的滿足了,身體上的痛苦和之後的寂寞都不值一提。

再次見到來島,是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父母在一場離奇的謀殺案中被殺害,大阪和京都兩地都投入了大量的警力和資源進行調查。最終將嫌疑人的範圍圈定在了與淺田久世關系生疏,卻又握有淺田久世的把柄的人群中。可是調查進行到這一步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進展了,原因是根本找不到有殺人動機又同時有殺人機會的人。為了這起案件而成立的調查總部,直到一年以後才撤銷。在那期間,被警方懷疑過的淺田久世生意上的競爭對手,私人關系上有過摩擦的對象,甚至是公司內部有任何可能怨恨他的員工,總共加起來不下百人。可是警方卻始終沒有辦法鎖定某個具體的嫌疑人,案子也就這樣成為了一樁徹徹底底的懸案。

當時大阪銀行的經營狀況,雖然不能與昭和年代相比,但是依舊是關西地區最大的銀行。由於淺田久世沒有直系血緣的兄妹,本人又是大阪銀行唯一的大股東,他的股份和保險金全部都只能由未步和來島繼承。那樁案件之後,淺田久世留下的是十億日元的保險金和百分之十五的大阪銀行的股份。這些財產,水名來島一分錢也沒有要,全部給了淺田未步。而所有這些,都將在淺田未步二十歲成年之後被交到她手中。

未步對於自己繼承的巨額財產並沒有概念,唯一的實感就是,她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而最想見到的哥哥卻在東京讀書。父母剛剛去世的那兩天,她幾乎是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下度過的。到了第三天,哥哥水名來島從東京回來了,參加了葬禮和之後的守夜。在未步的記憶裏,自己幾乎完全是靠依附在來島身上,才撐完了葬禮的全過程以及之後的整整一夜。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包圍住她的是一片沒有形狀和邊際的黑暗,而唯一與外界的聯系就是水名來島的手。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時間內,來島沒有回東京,而是陪在了未步的身邊。吃不下任何東西的未步,只有被來島抱著往嘴裏喂食物才勉強沒有餓死。常常是一整天什麽事情也不能做,連家門都沒有辦法出,只是呆在家裏,趴在來島身上,抱著他的手臂,仿佛不那樣做就會活不下去。後來未步回憶起那段時光,常常會覺得自己對來島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因為同樣失去了父母的來島,不但沒有傾訴的地方,還必須承擔未步身上重得發燙的悲傷。

某一個晚上,夏季在瘋了般的蟬鳴聲中逐漸走向終點。未步做了一個自己殺了人,被全世界圍追堵截的夢。在夢裏她拼命地逃,恐懼得心臟都快要破裂了。可是不管逃到哪裏,都是高聳入天的墻壁和身後怒氣沖沖的人群。她終於覺得自己如果繼續按照這種常規的方式躲藏下去,不用多久就會被抓住處死。她對自己說,就讓我違反規則吧。於是她飛了起來,就在身後的手伸向自己的那一刹那,她垂直地飛了起來,飛到墻壁的上方。一輪碩大的月亮照亮整個夜空,往下一看,世界正在遠離自己。她內心驚動,懸浮的感覺讓她更加心慌起來。終於忍受不了壓力,未步睜開了眼睛。

熟悉的天花板和房內的擺設,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夢,未步稍稍地喘了口氣。“出了好多汗。”來島輕柔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未步側過頭去看到黑暗中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她能夠感覺到他撫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指。眼淚突然決堤一般地湧了出來。未步翻過身去,撲在來島懷中,哇哇地大哭起來。來島沒有說話,只是撫摸她的頭,動作溫柔得如同在撫摸剛剛長出來的嫩芽。

“是我殺了爸爸媽媽嗎?”未步的臉埋在來島的衣服裏,說道。

“當然不是,未步怎麽會這麽想呢?”來島輕聲回答道,他繼續撫摸著未步的頭。

“可是,我有想過如果他們死掉的事情。”未步說道。

“未步你不要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了。”來島聽上去有些生氣。

“那一次哥哥被綁架的時候,”未步的淚水把來島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她模模糊糊地說道:“那一次哥哥被綁架了,我哭了。媽媽就對我說,就算哥哥死掉了,未步還有爸爸媽媽。可是,我當時心裏想的是,我不要爸爸媽媽,我要哥哥。”說完她又大哭了起來:“肯定是因為我那樣想了,爸爸媽媽才會死的,一切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