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尾聲 第二章

一個小時之後,達格利什的膝蓋上放著一碟黃瓜三明治,心中暗想,他參加過的所有葬禮慰問會都出奇地相似,都是安慰、尷尬和非現實的融合。但是這一次喚起了更為強烈也更私密的記憶。他當時只有13歲,在父親主持完一場當地佃農的葬禮後和父母一起回到了諾福克的農莊。那時,看著年輕的寡婦穿著她自己買不起的黑色新衣,在屋裏傳遞著自制的香腸肉卷和三明治,塞給他最喜歡吃的水果蛋糕,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源自生活最深處的悲傷,並感嘆於這些貧窮之人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保持自尊,勇敢面對一切。他從來沒有把凱特·米斯金與謙卑聯系在一起,她和那個鄉間寡婦還有那種悲涼又難以預測的人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但是當他看到端進來的食物也是三明治和水果蛋糕時,還是被喚起了心中同樣的憐憫。三明治是她去火葬場之前做的,還裹著保鮮的錫紙。他猜,她一定很難決定究竟準備哪些食物,是準備酒水還是茶水。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茶水,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至少在他看來,他們需要的正是茶。

宴會上來的人不多,卻非常獨特。一個曾經是她外祖母鄰居的巴基斯坦人帶著自己美麗的妻子來了。他們一起坐在一邊,溫柔得體,達格利什猜他們兩人在這場葬禮上恐怕比在節慶場合更自在。艾倫·斯庫利幫著四處遞送茶杯,十分謙遜。達格利什暗想,他好像在極力避免大家誤認為自己是這裏的一家之主,然而他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很明顯,這是一個完全不在意別人看法的男人。看斯庫利四處分發盤子的姿態,似乎並不確定自己手裏拿的是什麽,也不確定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達格利什又回想起那天的那通電話,斯庫利固執地稱自己只和達格利什講話,那則信息傳遞得十分清晰,他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冷靜,尤其是最後的那段話格外具有洞察力。

“還有一件事。我舉起聽筒,她開口之前有一段停頓,然後她非常快地講了一通。我覺得是有人替她撥了電話號碼,然後把聽筒遞給了她。我細細想來,只有一種解釋符合所有的情況,她被某人脅迫了。”

看著斯庫利6英尺2英寸的高瘦身材,那對角質架眼鏡後溫和的雙眸,那張瘦削、英俊的臉龐,那淩亂的金色長發,他覺得這個人實在不像是凱特的愛人,假如他確實是的話。然而凱特和馬辛厄姆正在一旁講話時,達格利什注意到了斯庫利看她的神情:迷離、熱烈、偶爾明顯地流露出一種渴望。他想:艾倫是愛著她的。凱特知道嗎?就算知道的話,她又有多在意?

艾倫·斯庫利是第一個離開的,但是他走得十分低調,並沒有大肆宣揚。然後那兩個巴基斯坦人也和凱特道了別,隨後凱特端著茶具走進了廚房。屋子裏充滿了一種熱鬧後的寂寥感,通常社交活動收尾時都會出現這種令人不適的失落感。兩個男人都不知道要不要幫忙清理茶具,也不知道凱特是否希望他們離開。突然,凱特說她希望跟他們一起回蘇格蘭場,她也確實也沒有什麽理由留在家裏。

但是當她跟著達格利什走進他的辦公室,站在桌前,身體僵直,像是要準備接受訓斥時,他還是吃了一驚。他擡起頭,發現她尷尬得面孔漲紅,生硬地說:“謝謝您選擇我成為小分隊的一員。我學到了很多。”這些話說得粗糙而生硬,讓達格利什意識到她說這番話有多不容易。

他溫柔地說:“人總是能夠學到很多新東西,但正因為如此,也常常會覺得痛苦。”

她點了點頭,就像是她讓達格利什離開一樣,僵硬地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大喊道:“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她的死是不是我造成的,我是不是有意想讓她死,我再也不會知道了。你也聽到斯維恩沖著我說的話了:‘你難道不應該感謝我嗎?’他知道的。你也聽到了。我怎麽可能還堅信自己當時的舉動是正確的?”

他說了當時唯一能說的話:“你當然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如果你能冷靜下來,理性地分析,就會明白了。你肯定會覺得自己負有一定的責任。我們失去自己所愛的人時都會這樣想。有這種負罪感很自然,但這並不是一種理性的思維。你做了當時看來正確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更好。你沒有殺害你的外祖母。兇手是斯維恩,她是他最後的受害者。”

但是謀殺案發生後,永遠不可能有最後的受害者。每一位受到博洛尼之死觸動的人都不會一成不變:達格利什自己、馬辛厄姆、巴恩斯神父、達倫,甚至是那個可憐的老太太沃頓小姐也不例外。凱特很清楚這一點。她又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呢?但是即便在他自己看來,這些用作安撫的陳詞濫調也十分虛假。而且有些事連他自己也沒法確定。在那個危險的拐角博洛尼緊緊踩在油門上的腳,她伸向兇手的沾滿血汙的雙手。有行動就有後果。但是她很堅強,應該能好起來。不像博洛尼,她會學著接受一切,並學會承擔起自己這份負罪感,正如達格利什所曾學會背負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