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協助調查 第四章

康拉德·阿克羅伊德和內莉·阿克羅伊德住在聖約翰樹林一座若隱若現、有著幹凈灰泥墻的愛德華時代樣式的別墅裏,一座花園直通向運河。這座房子據說是愛德華七世為他的一個情婦建的,內莉·阿克羅伊德從她的一位單身叔叔手中繼承了過來。阿克羅伊德三年前和內莉結的婚,之後就從自己在《帕特諾斯特評論報》編輯部樓上的公寓搬了出來,住到了這裏,並且很樂意地將他的書、他的物件以及他的生活完全融入到內莉舒適的家庭氛圍中。現在,盡管他們有一個仆人,他還是在門口親自迎接了達格利什,他的黑眼睛亮閃閃的,像孩子一樣滿懷期待。

“快進來,快進來。我們知道你來這兒想幹什麽,親愛的孩子。是關於我在評論報上寫的那條小豆腐塊的。我很高興你覺得沒必要帶一個同伴過來。我們很願意幫助警方了解情況,就像你們抓住嫌犯,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後,再關進小黑屋那樣。但是我的底線是絕不會為某個大塊頭下屬提供下午茶,他會壓壞沙發裏的彈簧,還要一手拿著我做的黃瓜三明治吃,另一只手匆匆忙忙記下我說過的所有的話。”

“嚴肅一點,康拉德。我們說的可是謀殺案。”

“是嗎?有傳言說——當然,僅僅是傳言——保羅·博洛尼也可能是尋求了自我了斷。我很高興這不是真的。謀殺要更有意思,也遠沒有那麽令人沮喪。如果一個人選擇自殺,他就太不為朋友著想了,以為給別人樹立了一個好榜樣似的。但是那些可以等等再聊。先喝茶。”

他擡頭沖著樓上喊道:“內莉,親愛的,亞當已經來了。”

達格利什看著他領著自己一路走到客廳,心想,自從他們第一次遇見之後就沒看出來他有任何變老的跡象。他給人的印象非常豐滿,也許是因為他有一張圓潤的臉和一個像是長了只肉袋的肥下巴。但是他肌肉緊實,積極活躍,像一個舞者一樣移動靈活。他的眼睛很小,眼角上挑。當他感到愉快的時候,他會把眼睛眯起來,就像是肉團上的兩道細縫。他臉上最神奇的部分應該就是那張不停一張一合、小巧精致的嘴巴了,他把這張濕潤的嘴唇當作情感反應中心。他表示不贊同的時候會緊抿雙唇,失望或者厭煩的時候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噘起下唇,笑起來的時候嘴唇會彎出一道弧形。看起來從來不維持同一個形狀,即便是休息的時候他也會做出咀嚼的動作,就像是在品味舌頭上的滋味。

內莉·阿克羅伊德和康拉德完全相反——他是個胖子,內莉卻非常苗條;他皮膚黝黑,她膚色白皙,並且身高還比他高了3英寸。她像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那樣,把金色的長發梳成一條麻花辮,盤在了頭上。她的花呢裙子做工精良,但是樣式已經過時半個世紀了,上身總是穿一件寬松款羊毛衫,腳上穿了一雙尖頭帶蕾絲邊的鞋子。達格利什記得他父親的一位主日學校老師完全就是她的翻版。她走進房間,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教堂的門廳裏,和其他的孩子們圍成一圈坐在低矮的木頭小板凳上,等著梅因沃林小姐分發那個周日的圖印。他會舔一舔那張彩色聖經故事圖片的背面,無比小心地將它貼在自己卡片上那個禮拜的空白處。他當時就很喜歡梅因沃林小姐——她已經去世20多年了,是得癌症死的,並被埋在了遙遠的諾福克教堂墓地——他現在也喜歡內莉·阿克羅伊德。

阿克羅伊德夫婦的婚姻令他們的朋友們震驚,也讓他們為數不多的敵人進行了一些下流的推測。但是只要是和他們在一起,達格利什從來堅信他們是真正幸福的結合,他也為婚姻的多種多樣而驚嘆,這種關系既可以那麽私密又可以同時公之於眾,充滿傳統習俗的同時又那麽無序、混亂。從私生活方面而言,阿克羅伊德據說是倫敦最善良的丈夫之一。他的受害者們則指出他完全能承受得起這種善良:《帕特諾斯特評論報》任意一期上所包含的惡意就足以滿足一個正常人一生的發泄需要了。他對新書和新的劇作進行的評論總是非常睿智、令人愉悅,有的時候洞察深入,偶爾非常殘酷,除了受抨擊對象之外,所有讀者都非常喜歡這種兩周一次的消遣。即便《泰晤士報文學增刊》都已經改變做法,《帕特諾斯特評論報》依然選擇匿名發表評論者的評論。阿克羅伊德的觀點是,任何的評論者,即便是最嚴謹、最公正的人,只要在自己的評論上署了名,就不會完全說實話。他之所以堅持讓所有評論者匿名,也是出於一名編輯正義的熱情,他知道這樣的話就不太會收到法院禁令。達格利什懷疑那些最惡毒的評論就出自阿克羅伊德本人之手,內莉在一旁煽動、教唆。他讓自己想象出一幅畫面:康拉德和內莉分別坐在自己的床上,通過兩個房間之間敞開的小門向對方喊出自己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