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八場

證券交易俱樂部 九月十一日,星期五,中午

盡管事先並未作出安排,雷恩的登場還是不同凡響。對雷恩而言,事情很簡單,不過是舉步走進一家氣氛如皮革般硬邦邦的典型的華爾街證券交易俱樂部罷了,但事實上,他的出現卻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他進門時,休息室裏三個正熱烈談論著高爾夫球的男子首先瞧見了他,當即把這蘇格蘭式的球賽丟在一旁,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一名黑人服務員一見雷恩的古怪披肩,眼睛頓時大如銅鈴。一位坐在桌子後面的職員則驚得松開了握在手上的筆。消息像一陣旋風般馬上傳遍了俱樂部各處。

一個又一個人裝著若無其事地從雷恩旁邊走過,只因為對這個從古老世紀來的奇怪的人感到好奇。

雷恩嘆了口氣,在大廳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一個滿頭白發的男子趕緊迎上前來,鞠躬時腰彎得不能再低了。

“您好,雷恩先生,歡迎光臨,”——雷恩淡淡一笑——“非常榮幸能見到您。我是這裏的領班,您需要什麽請盡管吩咐。或者,您願意先來支雪茄?”

雷恩客氣地伸手攔住他:“噢,不,不,非常感謝你的費心,你也知道,我的喉嚨不允許。”這些話雷恩似乎說過千百遍了,因為盡管他說得很客氣,卻顯得很熟練,甚至有點兒機械性,“我和德威特先生約了在這兒見面,他來了嗎?”

“德威特先生,是嗎?我想應該還沒來,雷恩先生,他應該還沒來。”領班的聲音裏巧妙地透出對德威特的責備意味,意思是怎麽可以讓哲瑞·雷恩先生這樣的名人等他,“先生,在他沒來的這段時間裏,有事請您一定隨時吩咐。”

“謝謝你。”雷恩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意思是沒事了,領班則自覺頗光榮地扶了扶領結,走了回去。

這時候,瘦小的德威特快步走進了大廳。他臉色蒼白,神色相當憂慮。舊的煩惱未去,又背負了新的壓力,使他顯得更加焦躁不安。他朝領班的笑臉作出回應時,也絲毫未改臉上的表情,然後快步越過休息室朝雷恩走去,倒是俱樂部裏其他的客人都頗羨慕地看著他。

領班對雷恩說:“先生,德威特先生來了。”雷恩沒作出反應,似乎讓他有點兒尷尬。德威特請他離開,又用手碰了碰雷恩硬挺挺的肩膀,於是,雷恩睜開了眼睛。“噢,德威特!”雷恩開心地說,一邊站了起來。

“抱歉,雷恩先生,讓您久等了,”德威特的語氣有點兒不自然,“我本來另外有約——必須先推掉——就是這麽耽擱的⋯⋯”

“別客氣。”雷恩說著,脫下他的披肩,一名穿制服的黑人服務員快步上前,利落無比地接過雷恩的披肩、帽子和手杖,以及德威特的外衣和帽子,領班則領著他們兩人穿過休息室到餐廳。餐廳裏,一臉職業性倦怠表情的領班一見他們,立刻綻開笑容並上前來引座,隨後按照德威特的要求,將他們帶到不太為人注意的角落裏的位置。

整個一頓簡單的午餐期間——德威特索然無味地翻著肉片,雷恩則津津有味地吃著厚厚的一片烤牛肉——雷恩完全沒有要切入正題的意思。德威特試了幾次,想探出雷恩約他碰面的目的,雷恩只淡淡地說了句“平靜用餐才不會導致消化不良”,就把這話題撂在一旁了,德威特只好無力地笑笑。雷恩輕松而自然地繼續進食,好像在他的心中再沒什麽事比認真品嘗眼前的這英式烤牛肉更要緊了。雷恩邊吃邊說他自己早年舞台歲月中的一些珍貴往事。在他的敘述中,充當標點的都是舞台名角的名字——歐提斯·斯金納(1)、威廉·費弗夏姆(2)、布思(3)、菲絲克夫人(4)、埃塞爾·巴裏摩爾(5),等等。隨著雷恩這老牌演員輕松而有趣的談話,德威特原本繃得緊緊的情緒松弛下來,且開始很有興味地專心傾聽。雷恩好像並沒留意到德威特的轉變,只顧說自己的。

飯後兩人喝了咖啡,雷恩婉謝了德威特的雪茄,這時德威特的情緒已完全平穩下來。雷恩開口說道:“德威特先生,我發現你並非那種先天有憂郁症的人。”——德威特冷不防一驚,但只吐了口煙,並未回答——“從你的面相以及你近日哀傷如一則悲慘故事的舉動來判斷,這實在不算什麽了不起的精神病理學發現——我認為,精神上的委頓可能是長期累積下來的吧,讓你原有的性格產生了異化。”

德威特喃喃地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生活得非常艱難。”

“這麽說我是對的。”雷恩的聲音顯得更加有說服力了,他將修長的手放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德威特一直看著這雙手,好像將視線聚焦在某個點上,“德威特先生,剛才我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和你談話,我的目的是善意的。我覺得我必須更深入地了解你,而且我認為,也許這麽說自大了些,我應該有能力幫助你。事實上,我更認為,在現在的狀況下你需要一些比較特殊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