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數學問題

十月二十一日……

經過昨晚的一番折騰,我手記寫到一半就睡著了。想來也難怪,先是受到那麽大的驚嚇,接著我還得一一應付蜂擁而至的警官與記者,真是受夠了。

大概是昨天心情太過激動的關系,今天早上我重新看了一下昨天寫的手記,言詞之間顯得有些語無倫次,而且將我個人的感情表露無遺,甚至可說是有點失態。不過這倒無妨,反正這本手記又不是寫來讓人看的,不過就是信手把事情記錄下來,避免自己忘記罷了,根本無需矯飾偽行。那麽我今天可要冷靜下來好好寫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自己當時的表現感到懊悔不已。為什麽那時候不能冷靜一點?為什麽就不能再冷靜些,好好地觀察眾人的表情呢?要是我能夠在案發一開始就從容不迫地留神觀察,一定可以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說不定我還能區分出裝出來的驚嚇和真正的驚嚇。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事。因為當時的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這起命案竟是如此地錯綜復雜。

總之,當我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將視線從低音大提琴箱中轉移到圍著琴箱的眾人身上時,所有人都早已擺出無可挑剔的姿態。那種姿態或許該稱之為“驚詫不已”。所有人都依照自己所飾演的角色,擺出恰如其分、充滿演技的動作,要從其中區分出感情的真假簡直難如登天。

女中音相良千惠子以右手按住嘴角,上半身微向後仰,睜大的雙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低音大提琴箱中原櫻的屍體。那確實是朱麗葉注視著羅密歐的屍體時的動作。

飾演平克頓的男高音小野龍彥所擺出的是當平克頓發現自殺身亡的蝴蝶夫人時的動作。那是原櫻親自教他的,但沒想到原櫻竟然會用這種方式來提升表演效果。

男中音志賀笛人的動作則是來自《弄臣》(注:弄臣(Rigoletto),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Verdi Giuseppe,1813~1901)的著名歌劇。),他是淺草歌劇(注:將西方正統歌劇予以簡約、本土化的表演方式,雖然受到庶民的熱烈支持,但是過於俚俗的表演也受到極大的批評。一九一六年首演,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三年是全盛期,但是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引起的火災將大部份的舞台道具付之一炬。一九二五年十月最後一場演出,結束了淺草歌劇短暫的十年風華。)全盛時期時飾演弄臣黎哥雷托的不二人選。而他現在的動作完全呈現出《弄臣》的第三幕戲,當黎哥雷托在明西奧河岸發現女兒吉爾達的屍體被裝在麻布袋中時,那種驚愕交織、悲痛欲狂的動作。

至於指揮牧野謙三所扮演的是什麽呢?他從樂隊演奏區沖過來,雙手前伸,茫然佇立……啊,是了,我想到了,那個動作應該是來自電影《老磨坊》。嘿,你這個在小地方模仿劇中人物史托可夫斯基那副裝模作樣的樣子的家夥!

畢竟這些人的演技都非泛泛之輩,所有人就像是在舉辦一場“驚詫不已”大賽,我想即便有福爾摩斯般明察秋毫的人物在我們當中,也很難立即從中發現可疑人物。

話說,這場“驚詫不已大賽”兼“百種害怕表情秀”持續了將近五分鐘之久。直到新角色——原櫻的丈夫原聰一郎現身,才好不容易打破這場僵局。

當他正要從後台走上舞台的時候,我才察覺到進來的人是原聰一郎。但我卻佯裝不知,我倒想看看當他看到自己妻子屍體的時候,臉上會出現什樣的表情。

原聰一郎先生一臉狐疑地從後台暗處走來。那也難怪,因為現場給人的感覺是一群人正在排演《蝴蝶夫人》第一幕——平克頓的長崎公寓。但是戲演到一半,一群人卻無厘頭地演出驚詫不已大賽、百種害怕表情秀,也難怪他會感到不可思議了。

他走到我的身旁,說道:“土屋,怎麽了?你們不彩排了嗎?這些人怎麽是這種表情?原櫻還沒來嗎?”

這個時候,相良突然拿出手帕按住眼角,激動地啜泣了起來。她的動作打破了施加在眾人身上的啞劇魔法,四周突然騒動起來,所有人暗自竊竊私語,但主角卻沒有注意到情形不對。

“我說土屋啊,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相良小姐怎麽哭了?大家怎麽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很不是滋味耶。原櫻她到底……”

話說到一半,聰一郎先生才往腳邊的低音大提琴箱裏瞧了一眼。

當時我還刻意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但終究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聰一郎先生所顯露出來的驚嚇,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虛情假意……?看來我並不適合扮演福爾摩斯。

聰一郎先生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琴箱,異常用力地緊握住我的手。事後一看,我的兩只手臂上竟然都出現了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