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類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懂得問題有多嚴重。”

“也許吧。”我回應著,同時想起祖母說過,要不是得了癌症,她絕不會反省。

“但失去的東西就不會再回來了。”

“如果回來了呢?”日比野樂觀地問,像在跟老師擡杠的小孩。

“什麽?”

“如果失去的東西又回來了,該怎麽辦?怎麽辦才好?”

“只能注意以後盡量不要再失去吧。”田中聳聳肩,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就像如果你的父母回來了一樣。”

日比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是又立刻緩和下來。

“奧杜邦只能在一旁看著。”田中又說,“即便他注意到旅鴿有可能絕種,也無力回天吧。”

“那他能幹什麽啊,這位大名鼎鼎的鳥類學家。”

“畫畫。”

“畫畫?”

“他也制作標本。他是學者,便將畫集結成冊,留在世間。”田中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

他可能一直隨身帶著,紙張有些變色,但折得很整齊。

“真正的畫和鳥一樣大,這個是縮印版。”他在我們面前展開那張紙。

紙上畫著一對鴿子。

兩只鴿子停在枝頭,伸長脖子,雙喙相交,是一幅漂亮的畫。雖然畫是黑白的,但看上去比照片更賞心悅目。“這張似乎是旅鴿的求愛圖,奧杜邦畫的。”

“這只是普通的鴿子吧?”日比野像在抗議。我卻誠懇地說出心中的感想:“這幅畫真可愛。”

田中似乎對我們倆的反應很滿意,舉起手說:“故事到此為止。”

“為什麽優午讓伊藤來聽這個故事?”回去的時候,日比野問我。

田中“啊”地叫了一聲,歪著頭看向天空,傷心地眯起雙眼。看上去像是因為天空的存在這一事實而感到痛苦,並發出慨嘆。“‘如果這座島有和旅鴿一樣的命運,那麽我也只能像奧杜邦那樣看著吧。’”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日比野不滿地看著田中。

“優午曾經這麽說過。”

“這是什麽意思啊?難道荻島要毀滅了?”

田中咽了一下口水、頓了頓,說:“具體而言,我覺得應該不會有那麽一天,也許只是打個比方。優午曾說過,即使這座島正不斷朝著壞的方向發展、不可救藥,他也不會為此自責,他說:‘我只會祈禱。’”

“祈禱”這兩個字鉆進我的腦海中。

“優午這麽說的時候,我感受到奧杜邦的畫也是一種‘祈禱’。畫中蘊含著他對旅鴿的愛。”

“但是奧杜邦應該沒有想到旅鴿會滅絕吧?他也是無知笨蛋中的一員嗎?”日比野毫不遮掩地說。

“就算如此,奧杜邦也在祈禱。”田中加強了語氣,“他曾經說過,大群旅鴿飛過的景象‘壯麗得難以言喻’,他肯定在祈禱這壯麗的景色能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

“你和優午的關系好嗎?”

“和我聊天的,只有鳥和優午。”隨著日光照射角度的變化,田中的臉看起來有時年輕、有時蒼老,“優午曾對我說:‘你養鳥,鳥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因此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怎麽樣,它很溫柔吧?”

聽起來有些悲傷。接著,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田中與優午交談時的景象。腿部殘疾的男人坐在田埂上,和站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他們多久聊一次、都聊什麽呢?

“唔。”日比野臉色陰沉地從長椅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田中也用雙手支撐著,站了起來。他說:“一九一四年,名叫瑪莎的最後一只旅鴿,在俄亥俄州動物園裏死了。”

“它是最後一只?”日比野問。

“瑪莎一出生就待在籠子裏,幾十億只旅鴿遮天蔽日的場景再也看不到了。”

“剛才那張鴿子的畫,是轟給你的?”

“嗯,是的。我拜托轟給我的。”只有在說到這裏時,田中顯得有些不安,低聲說,“既然那個人知道這張畫,剛開始就不應該這麽做。”

我們開始往回走。腿部有殘疾的田中自然而然落後於我們,但日比野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因為他有殘疾,所以喜歡鳥,你不這麽覺得嗎?他誤以為會飛就不用腳了。”

“真的是呢。”我不得已,只能順著他的話說,奇怪的是,日比野的口氣像在聊自己的朋友。不知何時,已經看不見田中的身影了。

日比野似乎對我存有幾分懷疑,他問道:“伊藤,你昨天晚上和優午聊什麽了?”

“我只是睡不著。明明很累,卻完全睡不著,這種事也不稀奇吧。”

“我沒有責怪你。”

“我去問優午了。”我說。

“問什麽?”

“問我的未來將會如何,回到仙台之後我會不會平安無事,我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