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國玩偶 第一節

麻子女士:

感謝您前兩天出席婚禮。

婚禮上,我一直擔心您看到那些從鄉下趕來的親戚,會再次回想起當年的事情,從而引起不快,因為那些人根本不在意自己肆無忌憚的言行。

空氣幹凈是那個小鎮唯一的可取之處,那的確是個荒蕪一物之處。我是在七年前從高中畢業,考入東京的女子大學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四年裏我一直住在大學宿舍。對父母說想報考東京的大學時,他他們齊聲反對,說什麽萬一被壞人欺負,墮入風塵怎麽辦?萬一被迫吸毒成癮怎麽辦?萬一被殺害怎麽辦?

到底是聽到什麽傳言才如此聯想的呢?大城市出身的您讀到這裏,大概會忍俊不禁吧。

我雖然也搬出他們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抗議——“那是你們《大城市二十四小時》看多了”,而實際上也屢次有過類似的恐怖想象。盡管如此,我還是堅持要去東京。

東京有什麽好,你想學的專業縣裏的大學不是也有嗎?如果上縣裏的大學,即使每天回家對你有些勉強,公寓的租金卻很便宜,有什麽事也能馬上回來,這樣不是更讓人放心嗎?

父親如此勸說。

怎麽會放心呢?你們不是最清楚這八年來我是如何在這小鎮上戰戰兢兢生活的嗎?

這麽一說,他們不再反對,只是提出條件,不能一個人租公寓,必須住學生宿舍。我沒有反駁。

生平第一次到東京,發現這裏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下了新幹線,看到車站人滿為患,不禁想,這兒的人是不是比那鄉下小鎮的人還要多呢?更令人吃驚的是,那麽多人竟然能互不碰撞,各走各的,連我也可以一邊仰頭看乘車指南一邊踉踉蹌蹌地去換乘地鐵,中途沒撞上什麽人,安然到達目的地。

坐上地鐵,還有更令我吃驚的事。盡管周圍有不少乘客,可大家幾乎不說話,偶爾大笑或說話的大部分是外國人。

一直到初中我都是走路上學,高中則騎自行車,一年中只有和朋友或家人去城裏的時候才坐電車。路程不到一個小時,我們總是沒完沒了地聊天,比如準備買什麽,下個月是某人的生日要提前買禮物,午飯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我並不認為我們的行為有悖常情,因為車裏到處是說話聲和笑聲,而且沒有人表示不滿,我以前一直以為乘電車的時間就該如此度過。

我忽然想,東京的人是不是看不見周圍?是不是對他人漠不關心?是不是只要沒給自己添麻煩。鄰座的人幹什麽都事不關己?是不是連對面的人在看什麽書也不想知道?是不是連站在眼前的人提著多麽高級的包也視若無睹?

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流淚了。一個提著大包、土裏土氣的鄉下人在流淚,大概會被誤以為是思鄉了。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淚,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留意我。

真是一個超乎想象的絕美之處!我有些激動。想來東京,並不是因為這裏有時尚的商店或眾多的娛樂場所,我是想融入不了解我的過去的人群當中,就此消失無蹤。

確切地說,作為殺人案的目擊者,我想從還未伏法的嫌疑人的視線中消失。

宿舍是四人間,大家都不是東京人,第一天的見面就成了炫耀各自家鄉兼做自我介紹的大會。饅頭好吃,有溫泉,自己家和有名的棒球選手家很近之類。但其他三人雖然來自地方,也都是出生於人們熟知的城市或小鎮。

我說出家鄉小鎮的名字,三人都不知道是在哪個縣。

他們問起那是個怎樣的地方時,我回答說:是空氣幹凈的地方。我想麻子女士您應該明白,這麽說並不是因為家鄉小鎮沒有值得炫耀之處,而是出於無奈。

在鄉下小鎮出生的我每天理所當然地呼吸著那裏的空氣,真正認識到空氣很幹凈是剛上小學四年級時,也就是發生那次兇案的春天。

教文科的澤田老師曾在課堂上講過這麽一番話:“大家住在全日本空氣最幹凈的地方。知道為什麽這麽說嗎?醫院、研究室使用的精密儀器需要在無塵車間制造,為此,工廠得建在空氣幹凈的地方。咱們鎮上今年新建了足立制造廠,日本第一大精密儀器制造商在這裏建工廠,意味著這是日本空氣最幹凈的地方,大家應該為住在如此美麗的小鎮而自豪。”

下課後,我們問惠美理澤田老師說的是否正確。惠美理說:“爸爸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們這才真正相信家鄉小鎮空氣幹凈。這並不是因為惠美理的父親長相威嚴、目光銳利,是足立制造廠的大人物,而是因為他來自東京。

當時,沒有一個孩子認為鎮上沒有便利店有什麽不便。只有出生以來就存在的東西才是理所當然的。即使電視裏有芭比娃娃的廣告,由於是從來沒見過的玩具,也就沒想到要擁有,反而認為擺在每家客廳的法國玩偶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