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死神

1

駛入有緩坡起伏的6號國道,車輛的行進漸漸放慢。由於只有一條車道,即使是一輛輕型卡車,都有可能立刻引發交通堵塞。前方的貨車司機一直踩放著刹車,而我從剛才也時上時下地反復扳動著排档杆,但最終還是雙雙停下了車。雨水在擋風玻璃上滑過,形成了一道道的花紋。現在是傍晚6點,天色已是一片昏暗。

“我說,你是什麽人啊!竟然跟沒事似的。”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年輕人說。由於他的頭一直靠在左邊的車窗上,我還以為他睡著了。他的黑頭發快蓋到耳朵了,細長上吊的雙眼看起來有點像小爬蟲。

“你醒啦?”

這個年輕人姓森岡,一天前剛在東京的鬧市街上殺了人,但此刻他瞪著我的表情,卻仿佛我是個怪物: “我說我殺了人,你不相信嗎?廣播你總該聽到了吧?”

幾小時前,當車子正開過水戶市的時候,廣播裏傳來了整點新聞。森岡面無表情,同時卻又多少帶著點炫耀與苦澀地指著收音機對我說: “這個,是在說我。”新聞說昨天晚上在澀谷,兩個年輕人發生了爭執,其中一人執刀刺傷了另一個。被刺傷的年輕人雖然被及時送到醫院治療,但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而動手的那個年輕人目前尚在逃亡中。 “我就是那個把人刺死的年輕人。”他又說。新聞裏隨後報出兇手的姓名:森岡耕介。

“你好像一點都不怕我嘛。”

“怕的。”我隨口胡扯。說實話,我更怕的是森岡的說話聲會害得我聽不清收音機裏的音樂。

“從我上你的車開始,你就一直這樣。”

“為什麽你會上這輛車?”

“碰巧。你碰巧因為紅燈停在那裏,車門也沒鎖,而且……”

“而且?”

“我在電影裏看見過這種車,一直都很想乘乘看。”森岡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視線。

“在死之前?”我拿出死神該有的態度問他。

盡管他臉上掠過一絲愕然的神色,但還是“嗯”地點了點頭:“是啊,在死之前想坐一次看看。”

所以,他們才會準備一輛這樣的駝色小汽車給我嗎?情報部給的指示是這樣的:“開著這輛車沿國道前進,就能碰到這次你要調查的對象--森岡耕介了。”

正如他們所說,森岡真的來了。今天上午10點,當我因為紅燈停在與16號國道交叉的十字路口等綠燈時,森岡亮出沾滿鮮血的小刀,上了車:“給我老實點,不然就殺了你!就這麽往北開!”

“向北?”

“6號、4號1282號!”或許是出於亢奮,森岡的聲音尖銳,連珠炮似的列舉出國道線, “就這麽一直開!不管你本來要去什麽地方。你就當是倒黴,死了這條心吧!”

倒黴的是你吧,竟然被死神挑中了--我很想這麽告訴他。

2

車終於再次前進。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天色暗的緣故,路面―片漆黑。我踩下油門,車輪駛進積水。雨刮“刷”地一擺,就像是魔術師在觀眾面前演示機關的那一瞬間。

“你叫什麽名字?”森岡彎起膝蓋將腳擱在儀表盤上。

“千葉。”我自報家門。

“幾歲?”

“30歲。”這次的我是一個30歲的公司職員。身材中等,穿著藏青色的西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啊,是嗎。”森岡瞥了我―眼,“比我大10歲。那麽我有問題要問你了。”

“什麽問題?”

“你在這10年裏做過什麽有意義的事情沒有?”

我不明所以地皺起了眉頭。

“我如果再活10年,不就到你這樣的年紀了嗎?你有沒有碰到過什麽好事?”

“沒什麽特別的。”我大致能想象出人類在10年裏能有多少體驗,“最多就是多了很多贅肉。”

“說的也是。”森岡像是放心了,“那麽,也差不了多少吧?”

“差不了多少?”

“就算我的人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己經預感到死亡的降臨?

“被逮捕以後不就玩完了嗎?就了結了。不過,就算能再多活10年,人生也不會變得有意義吧?”

“人活著的大部分時間都算不上在生活,不過是虛度光陰而己。”

“什麽意思?”

“很久以前我在工作時認識的一個男人這麽說過。”那是距今大約二千年前的―個思想家。

“真有趣。”森岡第一次咧開嘴笑了,連連點頭“說得沒錯啊。被我捅了的那個家夥,也沒怎麽好好生活。他那也不算是人生,不過是虛度光陰罷了。”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拿刀捅他?”前面的貨車向左拐彎了,我踩下油門,拉近了與再向前一輛車之間的距離。車的左右兩側,是一片片的水田。森岡看都不看我一眼,反而扭頭望向窗外:“我不知道。”

“你們怎麽總是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什麽叫‘你們’?是想說最近的年輕人嗎?少自以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