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鶴見良輔篇 三(第4/19頁)

要描繪的,是福澤諭吉肖像畫背面的雉雞圖案。剩下的額面文字和蔓草圖案,五百線的解像度足能應付得來。

我把一張真的一萬元鈔固定在摹寫臺上。

在上邊放上原版用膠片,把三個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為了從那兒揭開膠片,親眼確認一下描得怎麼樣。

我就像決鬥前磨刀的武士那樣,在磨刀石上磨著蝕刻針的針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雖說是用針尖臨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裏十一根細密線再現出來,即使手指尖兒稍錯個十微米,線也會輕易地就模糊了。必須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蝕刻針的針尖戳一樣地把黑色油墨著上去。

又在弓形燈前邊.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鏡。放在福澤諭吉肖像上邊。這樣所有的準備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蝕刻針拿在手中。

我也說不清,這五年裏,我這樣向福澤諭吉挑戰了幾次。每一次,這張福澤諭吉肖像都像阿爾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樣,拒絕了我,將我推向谷底。有時我確實感覺到,就差那麼一步了。可是我始終達不到那一步。來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時稍一馬虎,那一瞬間,山頂總是像海市蜃樓般的遠去了。

聽說雕刻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勝造,是在這行幹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藝人了。雕刻敏銳、纖細且奔放。有的陰影,是通過線的強弱和密度差這兩種技法的組合來表現的,小到一根極短的線,不,甚至是一個點的安置,都是經過了巧妙的計算。出色得真是堪稱神技。真是傲於世界的手藝,真是一座高高聳立的高峰。對於挑戰者來說沒有任何不足之處。

我調整了氣息,止住呼吸。

邊看著放大鏡,邊慎重地、慢慢地把蝕刻尖伸向福澤諭吉肖像的左瞳孔。縱一點四五毫米,橫四點一毫米,在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裏,邁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敗了的話,就會一下子跌進無底的深淵。那樣就得返回去,再從最初的一步邁起了。這是傳說中的雕刻官——押切勝造和我之間的真刀實槍的勝負之爭。而且,也是和“刻版鐵手”之間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將這個原樣復制下來了。要超過他們一定很難很難。我也不至於厚臉皮到把這個作為目標,本來經驗就根本無法跟他們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們,和他們並肩齊驅。不,我應該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給他們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經驗還遠遠不足。但是,要說熱情,決不比二人差。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為何,五年前中槍的左肩疼痛起來,這是全身的血液興奮地在我體內奔跑的緣故吧。

一個點畫上了。

確認一下其位置。隨後,二遍三遍四遍地,幾次找準下一個位置,直到滿意為止。又輕輕地移動起針尖。

隨著這次作業的進展,我越來越明白了老頭眼看著瘦下去的理由,當神經繃緊到極限時,人會感覺不舒服,陣陣頭暈襲來,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沒有了。老頭——還有刻了這塊原版的押切勝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這種感覺啊。我現在也和這兩位偉大的前輩共同擁有著同樣的感覺。不管再苦再累,無疑我現在仍活著。我有這種切實的感受。我繼續向著目標中的高峰挑戰下去。

“餵,餵,你的描畫工作還沒有結束嗎。”

五天沒來公寓的阿宏,兩腳“踢噠踢噠”地進了我住的裏側屋。

我慌忙把蝕刻針從膠片上拿開。

“混蛋!”

“什麼?”

我朝著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積蓄了幾天的壓力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

“什麼也不是!是震動,震動。那麼大塊頭,你也不註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針尖要是動彈哪怕十微米,這之前的辛勞就全報廢了。你這個臭章魚!”

“嘿嘿,鎮靜,鎮靜。”

阿宏一點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撫摸一匹直喘粗氣的馬似的,嘭嘭地拍著我的肩。

“餵餵,你,進行到哪兒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動了。

“才到這兒嗎。”

自從開始幹以來,時間過得真快,已經有十三天了。福澤諭吉的臉除了眼、鼻和頭發的一部分以外,還像有多處殘缺的拼圖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長喘了一口氣。

“你都幹什麼了,餵。”

“這些我還是拼了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