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的東西

有句落語叫“可怕的豆沙包”[86],裏面提到一個古老的傳說,據說人這一輩子都會害怕第一個踩過埋著自己胞衣的土地的東西。在我還小的時候,這個傳說還在坊間流傳,而我祖母也經常提起。實際上,有些地方真的會在生產之後將胞衣埋到地裏。

第一個踩過我胞衣的好像是只蜘蛛,第一個踩過我父親胞衣的似乎也是蜘蛛。

父親曾對年幼的我說過一件事。少年父親跟著藩中重臣的祖父,穿上小小的武士禮服去謁見將軍,當時是明治二三年左右。父親獨自經過武家大宅古老的大房間,看到泛黑的墻上攀著一只巨大的蜘蛛,墻上的大怪物嚇得年少的父親呆怔在原地。畢竟是武士的孩子,即使害怕也沒有逃跑。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把長槍,除下槍鞘,大喝一聲刺穿了墻上怪物那渾圓隆起的臀部。

怪物流下的血是黑色的還是紅色的,父親並沒有告訴我。

父親說,那只蜘蛛光是軀幹就有茶碗大。我的故鄉是暖地,所以我想現在老房子裏應該還有那樣的大蜘蛛出沒。據說那只巨大的蜘蛛被父親用長槍貫穿,釘在墻上,情狀駭人地痛苦掙紮,兩只巨大的白眼惡狠狠地瞪著父親。

當天晚上父親就發燒了。從此以後,不管多麽小的蜘蛛,都會嚇得他魂飛魄散。祖母解釋說,第一個爬過父親胞衣的東西肯定是蜘蛛,如果是蛇,父親就會像怕蜘蛛那樣怕蛇了。

父親對蜘蛛的恐懼到了中年也沒有好轉。如果有小蜘蛛爬過榻榻米上,他沒辦法自己處理,便會叫來家人殺掉或捉去丟掉。父親四十歲左右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母親和家裏人盡管知道父親怕蜘蛛,但由於自己不怎麽害怕,常常不記得,有一次甚至犯下了不得了的過錯。

當時流行一種章魚及蜘蛛玩具,直徑約兩寸,腳是用卷成螺旋狀的鐵絲做成的。在竹竿上綁上線,再將紅色的章魚或黑色的蜘蛛玩具系上去,像釣竿那樣晃動竹竿,螺旋鐵絲做成的八只腳就會顫動不止,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那時,有人送了蜘蛛玩具給我年幼的弟弟。弟弟拿著玩具,一早就去了還在睡夢中的父親臥房,似乎是想炫耀,把它放在父親的臉上抖動著玩。

睡眼惺忪的父親以為是真正的大蜘蛛,以為漆黑的怪物從天花板上墜著蜘蛛絲垂降到額頭上了。

父親慘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然後叫來母親,惡狠狠地訓斥了她一頓。聽說父親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抖。我記得父親後來還是發了燒,躺了兩三天。

我繼承了父親的恐懼。據祖母的說法,第一個爬過我胞衣的東西就是蜘蛛。當時我家有一本古老的線裝書,是日本名勝畫集。其中有一幅跨頁插圖,畫著蜘蛛怪被消滅的圖畫。一個身穿甲冑的武士,一刀劈向結在天空下的巨大蜘蛛網,網裏的蜘蛛怪比人還要大,從上方襲擊武士。

年幼的我喜歡一邊聽祖母說,一邊翻書,每到蜘蛛怪的那一頁我會跳過去。有時候越怕越想看,會忍不住偷看一下,但每次都毛骨悚然。一想到那本書裏有這張圖,就連書本身都恐怖起來了。

說到蜘蛛的可怕,多足這一點最叫人頭皮發麻。不論是抻直腿關節,身體高高拱起,撅著飽滿渾圓的臀部迅速前進的圓蜘蛛,還是披著和墻壁同色的外衣,像一片雲霧飛速掠過墻面的扁蜘蛛,都叫人渾身不對勁兒。當然不能忘了將巢築在院子樹枝上的蜘蛛女郎,它有著色彩艷毒的外表,喜歡將八條腿兩兩緊緊並攏,猛一看似乎只有四條腿,靜靜守在半空中,那模樣也叫人惡心至極。恍惚間,那並攏的腿似乎是人凝固在嘴角的笑,著實詭異極了。

章魚也是多腳的,但我不怕那軟綿綿的生物。其實真正恐怖的,是腿上有很多關節,沙沙沙迅速移動的樣子,所以我還討厭蝦、螃蟹之類的多足生物。話說回來,像蜈蚣、蚰蜒之類的生物也會讓我害怕,但卻不像蜘蛛那樣讓我恐懼到骨子裏。而大多數人懼怕的蛇那種搖來擺去的生物,我卻絲毫不覺得恐怖,甚至還覺得蛇有一種魅力。

少年的我也非常害怕蟋蟀。不是黑色的閻魔蟋蟀,而是體形更大、軀幹和腿部都分布著褐色條紋,腳很長,會跳躍著前進的那種。

我夢見過蟋蟀,那也是我做過的最可怕的夢。這樣的夢我做過好幾次,所以晚上經常怕得不敢睡覺。

當時我家院子的格局是所謂的“坪之內”,建築物和圍墻圈出來一個四方形的狹小庭院。夢裏,我來到了這座庭院。

天空不是白晝也不是夜晚,而是夢中才有的晦暗色澤。一樣看不出形狀的陌生物體以驚人的速度從天空朝我墜落,它越來越近,等到離我只有一臂遠的上方我才看清那是一只蟋蟀。原本只有豆粒大的蟋蟀一眨眼竟變得巨大無比,它的軀體占據了院子上方的四角天空,以泰山壓頂之勢向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