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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

奧斯陸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漢堡。

給海倫娜寫完信,我打開水壺,攤開辛德的身份證明文件,把信裝了進去。我取出刺刀,在水壺上刻下海倫娜的姓名、地址,然後走入夜色中。我一出門就感到熱浪襲來。熱風撕扯我的制服,頭上的天空猶如肮臟的黃色穹窿,耳中除了遠處的火焰怒吼聲,只能聽見玻璃碎裂聲和那些無處可逃之人的尖叫聲。傳說中的地獄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轟炸已經停止。我沿著已算不上是街道的街道行走,它只是一條穿過空曠地帶的柏油路,兩旁盡是一堆一堆的廢墟。“街道”上仍然矗立的只有一棵燒得焦黑的樹,伸出女巫手指般的樹枝指向天際,還有一座被火焰吞噬的房子。尖叫聲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我走近房子,只覺得每吸一口氣,肺臟都像被烤焦似的。我轉身朝港口的方向走去。而她,那個小女孩,就在那裏。我經過她身旁,她睜著極度恐懼的黑色眼眸,拉住我的夾克,叫聲極為慘烈,幾乎要把心臟喊出來了。

“媽媽!媽媽!”

我愛莫能助,只能繼續往前走。我已看見一副人骨站在頂樓刺眼的火焰中,一只腳卡在窗台邊緣。但那小女孩繼續跟著我,尖叫著求我救她媽媽。我試著走快一些,但她細細的手臂抓著我,一直不肯放手,我只能拖著她往下方那片火海走去。我們繼續向前走,形成一支奇怪的隊伍,兩個人像是銬在一起,一同踏上滅亡之路。

我哭了,是的,我哭了,淚水一滲出來就蒸發得無影無蹤。我不知道是誰停下了腳步,但我把她抱了起來,轉個方向,回到旅店,上樓走進房間,用毛毯把她包起來。然後,我取下另一張床的床墊,放在她床邊的地上,躺了下來。

我一直未能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後來她怎麽樣了,因為入夜後她就不見蹤影了。但我知道她救了我一命。因為她,我選擇了希望。

我在垂死的城市中醒來。城裏有幾處仍冒著火光,港口建築物已被夷為平地,運送糧食和疏散受傷民眾的船只停泊在奧貝斯德湖,無法停靠碼頭。

到了晚上,碼頭人員才清出一塊地方讓船只載卸人員和貨物。我趕了過去,找過一艘又一艘船,終於找到一艘開往挪威的船。那艘船叫安娜號,運載水泥前往特隆赫姆市。這個目的地正好適合我。我想通緝令應該不會發送到那裏。德國人做事一向有條不紊,但碼頭亂成一團,指揮命令更是令人無所適從,這樣形容已經很客氣了。我領子上的黨衛軍徽章似乎替我塑造出一種形象,讓我輕易就上了船。我拿出派遣命令給船長看,向他解釋,文件的意思是指我必須挑選最直接的路徑返回奧斯陸。在現在這種局勢之下,我必須搭乘安娜號前往特隆赫姆市,然後再搭火車返回奧斯陸。

搭船返回挪威的旅程花了三天。我走下船,拿出證明文件,被放行。然後,我搭上開往奧斯陸的火車。火車之旅花了四天。下火車之前,我走進廁所,換上從布洛海德那裏拿來的衣服,準備迎接第一個挑戰。我走上卡爾約翰街,天氣十分溫暖,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兩個少女互相挽著手臂迎面走來,經過我身旁,咯咯大笑。漢堡的人間地獄似乎已遠在幾光年之外。我的心充滿喜悅。我回到了親愛的祖國。我重生了。

洲際飯店前台接待員戴著眼鏡,仔細查看我的身份證明文件。

“歡迎光臨洲際飯店,樊科先生。”

在鵝黃色的飯店客房裏,我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聆聽窗外城市的聲響,試著念念我的新名字:辛德·樊科。這名字很陌生,但我明白,這可能行得通。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諾瑪迦區。

……男人叫伊凡·尤爾。他似乎覺得我講的故事難以置信,就跟其他的大後方男人一樣。他們當然會覺得難以置信。我如果說出實情,說我曾經在東線作戰而現在是命案通緝犯,只會比逃跑後經由瑞典回到挪威更讓他們吃驚。他們通過情報網絡核對我的資料,收到這個名叫辛德·樊科的士兵據報已經失蹤,可能已叛逃至蘇聯陣營的確認。德國人的系統真是井井有條!

我的挪威語十分標準,這可能跟我在美國長大有關系,但是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叫辛德的農村小子竟然這麽快就擺脫了古布蘭斯達方言。我來自挪威一個小地方,就算我年輕時(年輕時!我的天,不過才三年,卻恍如隔世)的熟人遇見我,肯定也已經認不出我了。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變了個人。

我很擔心認識辛德的人會出現。幸好他的家鄉比我的家鄉更偏遠,不過仍然有親人可以指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