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埃弗雷特夫人(第3/6頁)

拉烏爾這次明白了保證的意思。“對,是的,”他說,“我任何時候都能發誓。”

格蘭特感到十分滿意。“謝謝你,拉加德,”他感激地說道,“等你當上餐廳的領班,我肯定要再來,還要把半個英國的貴族都介紹過來。”

拉烏爾聽了笑容滿面。“當餐廳領班,”他說,“恐怕不會有這麽一天了。來找我拍電影的人開出很好的條件,只要簡簡單單拍個照,擺出——”他絞盡腦汁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你說得對!”他興奮地說,俊俏機靈的臉龐突然露出天真迷糊的表情,格蘭特嘴裏嚼著鴨肉和豌豆,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嗆了一下。“我應該先嘗試一下,”他說道,“然後,等我賺到錢了,”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輪廓,“我就買下一家餐廳。”

格蘭特露出慈愛的微笑,看著他帥氣的背影離開,得回去繼續用餐布擦勺子了。他心想,這小夥兒還真是個典型的法國人,幽默風趣、精明伶俐,深諳自己那張俊俏的臉龐具有怎樣的商業價值。也許有一天他也會發福,修長的身材和俊美的外貌將走樣,想想都覺得可惜。格蘭特希望就算以後他的脂肪日漸堆積,也要維持現有的幽默感。吃完晚餐,他獨自回到警察局,申請傑拉爾德·拉蒙特的逮捕令——三月十三日晚於沃芬頓劇院外殺害阿爾伯特·索瑞爾。

探長離開後,她關上大門,住在布萊特林新月區的女人在門後久久無法動彈,眼睛空洞地盯著大堂地板上鋪著的棕色花紋地毯。她的嘴唇輕輕地咬著舌頭,看樣子是在思考著些什麽。她並沒有顯得焦慮不安,只是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集中精神思考,瑟瑟發抖的軀體如同一台振動的發電機。大約兩分鐘,她光站著一動不動,像一件靜止的家具,安置在鐘聲嘀嗒嘀嗒的沉寂中。等回過神來她轉身回到客廳,把剛才探長坐扁的坐墊弄回原來鼓鼓的樣子——她自己卻自然而然地做出防備,選擇坐在沒有痕跡的硬椅子上——貌似這是她當下生命中最為緊要的事情。隨後,她從餐具櫃的抽屜裏拿出一條白色桌布,開始著手準備晚餐,在客廳和廚房間不慌不忙地徘徊,煞費苦心地把餐刀和叉子排列得整整齊齊,顯然這是她的日常習慣。門鎖裏傳來鑰匙串扭動哢嗒哢嗒的聲音,一個疲憊的女子開門走了進來,二十八歲左右,穿著灰褐色外套,圍著暗駝色圍巾,戴著低調時尚的墨綠色帽子,散發著和預想中不太一樣的氣質,不難看出她的職業。她在走廊脫掉膠鞋後,走進客廳,裝作歡快的樣子生硬地聊了兩句外面潮濕的天氣。埃弗雷特夫人隨聲附和,接著說:“我在想,晚餐我準備了涼菜,如果你不介意,我打算出門去看一個朋友,希望沒有給你帶來不便。”她的房客表示沒有關系,埃弗雷特夫人謝過她,回到廚房。她從食物櫥挑了一塊烤牛肉,切成厚厚的片片,做成三明治,然後利索地用白紙包好,放到籃子裏,還放了幾根熟香腸,一些肉塊和一包巧克力。接著她生了火,往水壺裏灌滿水,放在爐邊,這樣她回來的時候水便燒熱了。完了上樓來到臥室裏,為出門特意收拾了一番,把散開的頭發仔細地收攏到堅挺的帽子裏。她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把鑰匙,又打開另一個,拿出一卷鈔票點了點數,放到自己的錢包裏。再翻開一本封面用帆布和蕾絲包著的記事本,簡短地記下什麽,撕下來裝到信封裏放進自己的口袋。又帶著東西下樓,戴上手套,拿走廚房桌子上的小籃子,從後門走了出去,鎖好門轉身離開。

她沿著街道一直往下走,兩眼望著前方,挺著腰杆,擡起下巴,步伐堅定,完全就是一個問心無愧的好公民的樣子。她在富勒姆路公共汽車站停下,隨意地看了看周圍等車的人,就像一個安分守己的婦人。普普通通,跟一般路人沒有任何差別。所以,大概當她離開了公交車,也唯有售票員憑著他們與生俱來的觀察力,認出她是曾經上過車的乘客,僅此而已。而在開往布裏克斯頓的公車上,她同樣地默默無聞,在其他同車的乘客眼裏,她大概就和一只掠過的麻雀和一根燈柱沒什麽兩樣。她在到達布裏克斯頓前的斯特裏特姆山車站下了車,身影消失在夜晚的濃霧中,不會有人記得她曾去過那裏,也不會有人為她隱藏在外表下的焦慮不安感到迷惑。

走在長長的街道上,兩旁的路燈如同夜霧中朦朧的月亮,每一條街都像是上一條的復制版——平坦的路面,柔和的燈光,寂寥無人的巷道,一條接著一條。走到最後一條街道的途中,她猛然轉身,返回最近的燈柱下停住。一個女孩兒從她身旁匆匆走過,似乎是約會來晚了,還有一個小男孩兒邊走邊玩弄掌心間叮叮當當響的硬幣。除此之外,再別無他人了。她假裝借著燈光低頭看手表,又重新按照原來的方向繼續向前走。她的左邊是一排壯觀的高樓,見證著如今落後的布裏克斯頓漸漸被世人遺忘在角落,房屋墻上的石膏大面積地脫落,各種碎布拼湊而成的窗簾色彩斑駁,宣告著主人的到來。這樣的天色,沒辦法看清一些邊邊角角的細節,只能依靠散布的一束束燈光和門上打開的氣窗來確定屋內仍有人居住。她身影閃進了其中的一間屋子,門輕輕地合上。她上了兩層樓梯,裏面燈光昏暗,破舊不堪,來到第三層,連最後的一點光亮都沒有了。她擡頭瞥了一眼,一片黑壓壓的。豎耳細聽,只聽見房子裏老木頭隱隱約約嘎吱嘎吱的聲響。慢慢地,她憑著感覺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順利走過轉彎處,沒有跌倒,終於爬到漆黑一片的樓頂時,她已經氣喘籲籲。出於對這個地方的熟悉,她伸出手來摸索著根本看不見的門,找到之後,輕輕地敲了敲。沒有回應,也看不到下方的門縫有透出光亮。她又敲了敲,嘴巴貼著門框的縫隙,小聲地說:“傑裏!是我。”門後幾乎同時響起什麽東西踢開的聲音,打開後看到房間點著燈,男人的身影像釘在了背後發射的十字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