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楊偉民打來電話,把他從大雪紛飛的劄幌叫到了春風送暖的東京。他已一年未曾踏足新宿。

郭秋生收拾出一個行李箱,向千歲而去。

他在羽田機場下了飛機,攔了一輛出租車。四谷的公寓已經打掃幹凈了。這證明楊偉民已經付過房租,管理得一絲不苟。秋生從冰箱取出冰烏龍茶,坐在床上。他無事可做,從行李箱中翻出一本書,那是一本被翻得十分破舊的犬類圖鑒。無論翻看多少次,他都不會感到厭倦。總有一天,他要養條狗。

烏龍茶喝完,圖鑒也翻到了最後。他決定再從頭翻看一遍。當他看到愛爾蘭獵狼犬的圖片時,電話響了。

“我是楊偉民,一小時後在‘香妃園’見。”

電話掛斷。久違的台灣話。若非與楊偉民對話,他一般沒機會用到那種語言。

秋生沖了個澡。

楊偉民先到了。他被服務員帶到包間,坐在楊偉民對面。飯菜已經端了上來。

“還好嗎?”

“還好。”

對話到此為止。秋生默默地吃飯。楊偉民看著秋生,啜著茶水。

“是北京那幫人。”

待秋生吃完,楊偉民又說。

“幾個?”

“不知道……”

楊偉民扔來一張紙片。上面寫著地址和房間號。那是位於大久保的公寓。他在腦中確認了地點。

“明天晚上,十一點。在場的所有人。”

“工具呢?”

“隨你喜歡。”

“既然不知道人數,還是用槍吧。”

“今晚給你送過去。”

“事成之後呢?”

“你就待在四谷。”

二人再沒說話。楊偉民在桌上放下一個信封,裏面是錢。看那厚度,應該超過了一百萬。秋生伸手拿過信封,招呼也沒打就走出了包間。

回到四谷的公寓,他又翻開了犬類圖鑒。怎麽看都不厭煩。

愛爾蘭雪達、阿富汗獵犬、德國牧羊犬、杜賓、鬥牛……隱居深山,與愛犬相依為命。這是他畢生的夢想。

玄關傳來響動,似乎有人離開了。郵箱裏多了一個包裹。那是一把被層層包裹的黑星——中國產托卡列夫①。彈匣三個,子彈五十發。

①前蘇聯軍用制式手槍。

他拆開黑星,又組裝起來。插入彈匣,黑星復活了。秋生把手槍放到桌上,又捧起了犬類圖鑒。

分開散發著熱氣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酒精、胃液、小便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嘈雜,靜寂,嘈雜。霓虹燈光和黑暗——他選擇了黑暗。從歌舞伎町途經職安大道,向大久保走去。

走進旅館一條街,妓女們的視線一下聚集過來。金發的哥倫比亞美人,褐色皮膚的東南亞女性,還有上了年紀的人妖們,以及或聚成一群或孑然獨立的男娼。妓女們背後還藏著皮條客和小白臉,以及毒販子。他們都不與秋生搭話,甚至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他找到了紙片上寫著的公寓。剛走進門,周圍的氣氛就起了變化。他沒進電梯,而是沿著樓梯盤旋而上。他戴上手套,在耳朵裏塞好棉球,拔出了黑星,將子彈頂上膛。

冰冷的金屬聲。他確認了夾克衫口袋裏的備用彈匣。今晚應該用不上。

秋生停在五〇四號房門前。這扇門旁邊沒有名牌。他敲了敲門,原地等待。

“誰啊?”裏面傳來普通話。

“我來給崔虎大哥送貨。”

他用卑微的聲音回答。過了一會兒,裏面傳來鎖孔轉動的聲音。門剛開了一條縫,他就猛地伸手進去拽開了大門。裏面的男人一臉訝異。他一腳把那男人踹進了屋裏。

1DK①的房間裏有三個男人——其中一人正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其余二人則對著一張小桌,像是在分揀什麽東西。

①一室一廳一廚房。

“你是哪家的!?”

“你想幹什麽?”

他朝右邊的男人開了一槍,血和腦漿濺了一屋。左邊的男人正要起身,他槍頭一晃,扣下了扳機。男人直直向後倒去——還把桌上的東西撥拉了一地。

雙腿間一陣炙熱。他硬了。

“上海豬……”開門的男人撲過來抱住他的腿。他一腳踹過去,男人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又是一槍,男人身體一陣痙攣。

“我是台灣人。”

秋生用普通話平靜地說完,把剩下的子彈都打進了三人的體內。血肉和塑料卡片四處紛飛。卡片——原來那是柏青哥①的儲值卡。

①即一種彈子賭博機。

妓女、皮條客、毒販子、醉漢、無人管教的孩子、穿超短裙的女子、拉客的、黑道、流氓、條子。他徑直穿過歌舞伎町。腰間插著黑星,口袋裏藏著彈匣,鞋底還沾染著血跡。以及勃起的男根。

沒有人對他說一句話。

回到公寓,他又沖了個澡。拿著冰烏龍茶,捧起犬類圖鑒。房間裏空無一物,他也不需要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