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有些恐怖的記憶你可能永遠也無法磨滅,在格裏斯餐廳那個惡夢般的晚上就是其中一個例子。我相信,舉辦這個派對完全是為了滿足加布裏埃爾對我的敵意。在我眼裏,那是個聲名狼藉的派對,加布裏埃爾介紹他在薩格拉德的朋友和夥伴給我認識,而且伊莎貝拉就在其中。那些男男女女應該是她最好永遠不要見到的人,裏面有醉漢、性變態者、裝扮俗麗的蕩婦以及生了病的吸毒者,一切都很卑鄙、下流,而且墮落。

他們完全無法靠藝術天分獲得救贖,即使這種情形很容易出現。這裏沒有作家、音樂家、詩人或畫家,甚至連個妙語如珠的人都沒有。他們是大都會世界裏的殘渣,他們是加布裏埃爾挑選的,仿佛是故意要展現出他有多下流。

我因為伊莎貝拉而氣急敗壞,他竟然敢把她帶進這樣一群人裏?

我看著她,接著我的憤恨消退了。她沒有試圖回避,沒有厭惡的表情,更沒有表現出任何企圖掩飾困境的焦慮。她靜靜坐著,面帶微笑,同樣是像衛城石雕女子那樣的笑容。她端莊有禮,不受這群人的影響。我看到他們對她起不了作用,一如她所住的汙穢寓所無法影響她一樣。我想起很久以前問她是否對政治有興趣時她所給的答復,那時候她神情茫然地說:“那是我們會做的事情之一。”今晚,我猜測也將是同樣的類型。倘若我問她對這個派對的感覺,她會用同樣的語氣說:“這是我們會辦的那種派對。”她一點也不氣惱地接受了,而且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這就是加布裏埃爾選擇要做的事情之一。

我看著在桌子對面的她,她微笑以對。我為她感到的痛苦與憂慮根本沒有必要。一朵花在一坨糞堆上依然可以像在其他地方一樣綻放,也許還開得更美,因為你注意到它是一朵花……

我們一起離開餐廳時,幾乎所有人都喝醉了。

就在我們要穿過街道時,一輛大車無聲無響地從黑暗中開了過來,差點就撞上伊莎貝拉,但她及時跳上人行道。車子呼嘯而過時,我看到她慘白的臉以及眼中明顯的恐懼。

在這種時候,她還是會顯露出她的脆弱。人生中的各種變化都無力影響她,她可以勇敢面對人生,卻無法面對死亡,或者死亡的威脅。即便現在危險已經過去,她仍舊臉色慘白顫抖著。

加布裏埃爾大叫:“天啊,差點就撞到了。伊莎貝拉,你還好嗎?”

她說:“喔,我很好!我沒事。”

但她的聲音裏依然帶著恐懼。她看著我說:“你看,我還是一個懦弱的人。”

沒什麽好說的了。在格裏斯餐廳的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伊莎貝拉。

悲劇一如往常般在無預警的情況下降臨。

正當我在想是否再去探望伊莎貝拉、或是寫信、或是直接離開薩格拉德不去找她的時候,加布裏埃爾跑來見我。

我不能說我注意到他外表上有任何不尋常之處,或許是一種緊張的興奮,也可能是緊繃的狀態,我不知道……

他很平靜地說:“伊莎貝拉死了。”

我盯著他。起初我無法理解,我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看出我不相信他所說的。

“噢,是的,”他說,“是真的。她中了槍。”

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了,一陣災害降臨、徹底失去一切的冰冷感覺在我身上散開。

“中了槍?”我說,“中了槍?她怎麽會中槍?怎麽發生的?”

他告訴了我。他們當時一起坐在我之前遇到他的那家酒吧。

他問我:“你看過斯托藍諾夫的照片嗎?你覺得他有沒有什麽地方和我很相似?”

斯托藍諾夫是當時斯洛伐克的獨裁者。我仔細看看加布裏埃爾,發現他們倆的臉長得非常相像,當他的頭發淩亂地散在前額而蓋住臉時,相似度就更高了,而他經常是這副模樣。

“發生了什麽事?”我問。

“一個該死的笨蛋學生以為我是斯托藍諾夫,他身上有把左輪手槍。他快速穿過酒吧,一邊大叫:‘斯托藍諾夫!斯托藍諾夫!我終於逮到你了。’我沒時間采取任何行動。他開了槍,沒有打中我,但打中了伊莎貝拉……”

他停了下來。接著又說:“一槍斃命。子彈穿過她的心臟。”

“天啊,”我說,“而你卻什麽也沒做?”

他竟然什麽都沒做,這對我來說很不可思議。

他臉紅了。

“沒有,”他說,“我沒辦法做任何事……我在桌子後方背對著墻,沒有時間可以采取任何行動……”

我沉默不語,依然感到驚愕……我僵住了。

加布裏埃爾坐在那裏看著我,仍然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